第85章 母后请行罢 阅读至0%

第85章 母后请行罢

书名:太后 作者:白猫黑猫 本章字数:1018字 更新时间:2020-02-08 22:54
      太后再醒来,已是午饭时间。睡太久头昏脑涨全身有气无力得很。
      在金府,午饭向来重要。金当家一向也懂得享受,何况还有太后樗霁两位贵客。席桌上琳琅满目,太后却没有什么食欲。樗霁给她夹了些菜在小盘子里搁在她面前。太后却专挑辣的,酸的吃。金当家和金二当家陪太后樗霁一席,那边金家三位小姐一席。樗霁这边给太后夹菜,那边的金三小姐时不时抬眼偷瞄他几眼。
      樗霁的好看不单单是绝色。今天的他依旧是一袭简单红衣。如云黑发长长垂至腰际。他站在哪里,都是好看得勾魂夺魄。那种好看,会让人觉得即便身在浮沉的滚滚烟火红尘里,他也不属于这腌臜纷扰的人间。
      他的目光像要滴出水来。“师父,辣酸的东西吃太多不好。先喝点粥暖胃。”那种骨子里渗出来的宠爱之意,全然不同对别人的疏离冷淡。愣生生把金当家几十年前的少女之心都勾了起来。她年轻的时候,怎么就没收到这么好的徒弟呢。太后显然不是金当家,才喝了一口樗霁喂来的粥,睡久了,刚起来太清淡的东西实在吃不下去。她打着商量,“我在吃点酸萝卜吧?”
      樗霁无奈,只得给她舀了两勺酸萝卜丁在小碟子里。太后却不吃粥,就吃碟子里的酸萝卜。在她又一次伸筷子时,樗霁用筷子压住她夹菜的银筷,舀了一勺粥送到她嘴边,“再喝口粥。”太后喝了,眼巴巴瞅着他,樗霁叹了口气,给她喂了一颗酸萝卜丁。就这样一勺粥一颗萝卜丁的,别的东西,太后也没怎么吃。最后樗霁给她夹了块绿豆糕。
      吃完饭太后又恹恹的想睡觉。坐在靠椅上昏昏然。樗霁拿着披风过来,“不出去看戏了?”
      太后将脸贴在他腰上,樗霁的衣服柔滑软凉,太后蹭了蹭,“不想动。”
      樗霁十分无奈,“那要再去睡一会儿吗?”
      太后软绵绵的,“再睡骨头都散了。”
      樗霁把她提溜起来,太后就像一只无骨树懒,扒拉着樗霁自己都不使力站。“师父,这样不行。我陪你在园子里走走。”
      樗霁带着太后,严格来说,算是挂带着太后散了一会儿步。璎珞送茶水来,太后喝了口茶想起一事,便让樗霁在此处等她。太后和璎珞走到一所屋子里,太后掏出自己用花线编的手链让璎珞看。璎珞看后说道,“姑娘,很漂亮哇。樗公子会喜欢的。”
      其实太后不喜欢这些形式的东西。和外人才需要礼尚往来的客气。可小徒弟是自家人。太后从小,包括国公夫人,云国公,或者师父这些所有的人,对生辰都不执着。能不过是最好的。太后更是。是以也没给小徒弟过过。前不久来大理的途中,路上遇到有家儿子行冠礼,太后见小徒弟看了一会儿。太后就在琢磨,小徒弟的冠礼,她忘了。
      小徒弟父母不详,生辰不知。就把捡到小徒弟的日子当他生日好了。眼瞅着日子快要到来,她老人家就准备了这个手链。
      手链不管饱不管暖,又不名贵。虽没什么实际意义,太后估计小徒弟还是会喜欢。就像她小时候,收到礼物总是开心的。即便是师父随手给她编的一只草蚂蚱。现下听璎珞这样说,太后稍微满意了一些。如果实在太丑她就不打算送了,太丑的东西她都不能想象戴在小徒弟手上的样子。
      璎珞看手链只没收尾,知道太后不会,坦率道,“收尾不难,奴婢示范一次,姑娘你就能会了。”
      收尾要不了多少时间,太后想着索性现下做好。
      樗霁等太后的时候,在附近漫无目的的走。路过孔雀园,见一身白族服饰的金三小姐站在孔雀群里。白族少女服饰以粉、白为主。金三小姐没戴别的夸张首饰,便是最朴素,也娇俏得很。樗霁脚步微顿,只微微点头便大步前行离开。
      金三小姐本是在喂孔雀,她静静的立于孔雀群中,看着樗霁远去的背影,手中的谷米落了一地。一大群孔雀过来争食,啄得金三小姐险些站不稳。樗霁走了四丈有余,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他的声音很轻,但孔雀堆里有些狼狈的金三小姐却听得很清楚。很清楚樗霁立场的鲜明坚定。他说,“之前的事……对不起。”樗霁冷情,却不冷血。他并没有到处伤害人的喜好,金三小姐怎么也是无辜的,他并不想伤害她。更不希望她一直抱着绝无希望的痴想。
      金三小姐许是预感到他要说什么,“我明白!”她语音急切,“我晓得你要说什么。我说……”
      “你不明白。”樗霁打断她。“不会明白我和她十七年的相处,不会明白她于我有多重要。”他微敛着眼眸,“尽管在她眼里,我和她养过的众多旁的人,或猫猫狗狗,并无不同。”更甚者,及不上。但他做的所有事,他所有的努力,只希望她能过得更好。
      金三小姐脸上一片冰凉,才知自己哭了。“我明白。我好羡慕。羡慕你们可以有十七年的相处,羡慕……”可以为了自己爱的人,去做任何事,煮饭洗衣这些事,都是多么让人求而不得。她不想哭得狼狈的样子被看见,金三小姐跑走后,樗霁肃立风中,十七年,似乎也守不到一个归期。
      太后编好手链,高兴得很。跑到先前的地方,见小徒弟好似散步正回来。她当然没立刻把手链给他。兴奋的跑上去,“小樗霁,我们出去看戏吧~”
      樗霁已经习惯她时不时想一出是一出,觉得太后适当走走,对身体也是好的。
      太后和璎珞昨日看戏的地方,今日捧场的人依旧不少。许多人都是站着。座位也没抢到。樗霁不动声色护着太后不被人撞到,戏台子上正唱得热闹,樗霁却觉得没甚意思。他记忆里,许多同龄孩子喜欢的东西,他那般大时,都不怎么感兴趣。
      太后的师父虽教了樗霁本事,却并不做他师父,也不做他师祖。他一直叫他韩前辈。那个时候,三人于年节去城里看花灯,看大台子上的人唱戏。那时小云姽婳专注的看着台子,小樗霁便专注的看着她。
      大堂里人太多,一场戏下来太后脸捂得绯红。体弱之人其实并不好扎堆,容易被感染上别人身上的毛病。今天只有一场,就算还有,樗霁也不会准太后再看。太后樗霁随着人流出得门去,熙熙攘攘中,有人颔首行礼,“姑奶奶,家少爷有请。”
      李福。还伺候过短命先帝的老宦官。太后顿了顿,身边人流如注,万般嘈杂里,她发现,不过稍许一下就平静得很。端出姑奶奶才有的慈祥平和笑意,“在哪儿?”
      “在洱海別苑。马车已备好,姑奶奶请。”李福恭敬的说。
      太后握了握小徒弟的手,“小樗霁,你先回去。”樗霁看了李福一眼,李福又颔首,算是打招呼。“家少爷说了,樗公子若有兴致,不妨一道去夜赏洱海风光。”
      太后不待樗霁说话,便道,“洱海他已去过多次,便不去了。”
      李福恭敬笑道,“姑奶奶不必担心,家少爷说了,全随这位公子的意。”不随意也不行,太后不留商量余地,“小樗霁,你先回去。”李福不说话,见樗霁站了站,终究没忤逆过太后,转身走了。现下天幕已开始泛黄,太后靠在布置舒适的马车里,觉得这一路真正是长,终于到了別苑前,已入夜多时。天幕遍布星子,人间万家灯火。洱海微凉潮湿的风带着海草的气息拂过她衣角发梢,太后又觉得这一路,其实挺短。
      李福陪太后站在别院门口,也不催。太后笑道,“这是要回去了么?”
      “是的,姑奶奶。”岁月在李福脸上留下斑驳的纹路,太后瞧着竟觉得慈祥。李福又道,“家里来信催了。”
      太后点头。“出来太久终归不好,早些回去没错。”
      李福微叹了口气,“少爷不太高兴。发过脾气了。”
      太后亦叹了口气,“进去罢。”
      李福引着太后一路走,又走了小半柱香,才到了一房门前,道,“家少爷正有些事情,姑奶奶是现在进去,还是等等?”话音才落,门开了,刘旎大人和另一位太后不认识的男子一并走了出来,两人互看了一眼,太后笑了笑,刘旎大人亦弯眸笑了笑。屋内传来小皇帝的声音,“姑姑在门口?”
      太后想,这是让进去的意思。太后进去,李福自外面关上门。太后见小皇帝正批好最后一本折子放下。太后是打算正儿八经行个礼。小皇帝了解她得很,直接道,“姑姑无须多礼。”喝了口茶,搁下茶杯,指着身旁的椅子道,“姑姑随意坐。”
      一口一个姑姑,以前叫母后也没有句句都带的。太后心底叹了口气。人都指了椅子,怎么随意得了。便坐在小皇帝身边最近的椅子上。仅相隔一小茶几。坐得那是端端正正。懒骨头也好,不成样子也罢,统统收了起来。小皇帝似乎轻笑了一声,“姑姑怎这般拘谨了。”
      “拘谨一些好,不易出错。”太后说。
      小皇帝垂目不语。过了片刻方才道,“朕,今夜凌晨便要启程回京了。”
      “早些回去好。朝中无君,一则易生变。再则,皇上万金之躯,也不宜长时间逗留民间。”还是在异国他乡。太后心底感叹,要论胆大,短命先帝十个也抵不了恒昱一个。
      小皇帝道,“什么万金之躯。当初若不立朕为太子,现下亦不过一闲散王爷。许和恒商一样,去山西挖挖矿,到处买买古物。”
      脑子才一过,小皇帝这样的人去挖矿,实在让人发笑,太后道,“不能。皇上绝不会像惠王那样败钱。眼神儿决计也比惠王好许多。惠王这惠字封得好,整天跟散财童子似的,到处撒钱惠民。”捡破烂。她现在只是个民女,自然不好在皇帝面前说人家弟弟捡破烂。
      小皇帝挑眉看她,笑了一声,顺便帮她说了出来,“到处撒钱捡破烂儿回家么。”太后心道,这可是你说的,她老人家没说。小皇帝又笑了一声,“不过也是,朕不会有他败钱。”太后想着,要她老人家揉揉脑袋夸他懂事乖巧否?
      小皇帝笑意未去,那笑敛在嘴角,薄唇抿成一线,视线却凝入太后眼里。“母后,不恨朕?”
      太后笑道,“在其位谋其事。皇上做得很好。民女都明白。”
      小皇帝又垂下眼,“明白就好,那朕就让张庭跟着母后。”
      许是自己陪着长大的,太后总觉得比历史上许多明君都顺眼。也觉得在怎么有名的君主,也没眼前的厉害。她知道他做事,从来滴水不漏万无一失,就像刘車何彀造反,才起来就被拿下。何况又长了两年。是以平静道,“民女遵旨。”
      小皇帝又看向她,“听这话,母后还是怨朕的。不怨也不可能。母后还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都可以和朕说。”
      “民女想要做的,这些天都做了,最后一件事,今天也完成了。再无其他。”太后说。
      小皇帝看她的黑眸沉幽似海,好半晌笑意才又浮上来。“刘卿先前来见朕,朕还真怕他不和朕回朝了。”
      “刘尚书是皇上的臣子,自然和皇上回朝。”太后说。想来刘旎大人的皇室血脉身份,小皇帝已知晓。知晓还能容下,太后觉得,自己至少有脸下去见阿姐。小皇帝便看着她不在说话。这样也不知坐了多久,太后起身告退。走到门口时,小皇帝叫住她,“母后。”
      月色微幽,连带烛火都像蒙了层薄薄的雾气。重重漫漫,缠缠绕绕,丝丝缕缕。小皇帝润黑的眼眸看不清神色,他望了她许久。
      最后极慢极慢的对她漾出一个浅浅的笑。显得有些吃力。
      太后还没反应过来时,小皇帝已背过了身去,抬手道,“母后请行罢。”
      太后出得门去,觉得漫天星斗都很落寞。她又想起十几年前。那时先帝刚短命,小恒昱刚登基。整天穿着朝服崩着小脸,眼底是隐隐的戒备。除非必要,很少开口说话,整天整的呆着,或坐在龙椅上听朝臣七嘴八舌说话,或于御书房书案后一待就是一天,一声不响。
      他捧着玉玺的双手很稳,回应朝臣的‘准奏’‘免礼’也语声沉稳。垂怜听政的太后呆在后面,见他一个孩子把自己逼成这样,她老人家当时就觉得心也痛,头也痛。
      每当下朝后,她去找恒昱,恒昱都在御书房。龙案上十之八九都只是放着些闲书,或者孩子才会喜欢的小玩意儿。太后知道,长公主必定细细嘱咐过。这些都是做出来给她这个太后或给朝上一些有心大臣看。应是想给众人这小皇帝还小,玩心重的假象罢。
      长公主一向认为,大景的江山毕竟不姓云。自古以来,外戚专权出多少事。从来都把她老人家看成过河的桥,上墙的梯。那是又需要又恨得牙痒。太后那时也不能不故弄玄虚霸道些,她得唬住朝堂上那一帮子老狐狸罢。
      因为她和恒昱的身份都升了级。之前好不容易培养的那丁点融洽亲近又生生被扯磨得一点不剩。
      她每每去看恒昱时。小恒昱都是谢谢母后来看朕。朕很好。近来无事,母后不必惦念。母后要保重凤体。诸如此类的话。
      她在折那些青蛙蜻蜓纸船去逗他,他就中矩得很,偶尔会很小心弧度很小的瞄一眼,生怕她发现。便再也不看,直到她把那些小玩意儿放在他面前,他便垂下眼眸,掩了眼睛里所有情绪。
      太后那时一边在心底骂长公主,一边又明白,当了皇帝,必然要如此才行。她想着她每每去看他,他如此累得慌,后来有段时间私底下便去看得少了。
      再去看时,小恒昱正生病。长公主那个作不死的,虽然紧张,在传了御医看了病熬了药后,却不准宫人过多伺候。还大言不惭冠冕堂皇的对外说,皇帝知道还有许多百姓穷苦,三餐尚不能温饱,更莫说有钱寻医看病。现下皇帝病了,不敢过于奢侈,劳师动众,要体会民间疾苦,和老百姓心是在一块的。太后真觉得长公主脑子被驴踢了,小皇帝要有个三长两短,真是去她娘的民间疾苦了。
      总之,为带养小皇帝的问题。太后和长公主从来许多不对盘。两看生厌。
      当时太后去看,只见一形憔骨削的孩子恹恹的躺在诺大的龙床上。太后打小身体不好,也习了一个毛病。见人但凡有病,或者身子不好,总是管不住自己嘴巴要传授一些康健身体的方法。对旁人尚且如此,况眼下病成这样的小皇帝。
      医女熬了药送来,小恒昱坐起来,接过药碗垂着眼不取口喝得一滴不剩。那药太后一闻就知道苦得厉害。旁边伺候的宫人也没备个糖块甜枣什么的。太后怒道,“怎么伺候的?”
      宫人跪地,小皇帝赶紧道,“母后,不怪他们。朕不用。”
      不用?不用他那拼命想保持沉稳的眉头怎么都不受控制的微微蹙起发颤了?太后也是过了一会儿才知,并不是全然苦的。连续吃过药的都知道,药吃得越多,身体越是发虚。小皇帝也连续喝了两日的药,不给他加点营养的东西吃来补补不说,反倒一日三餐都要众生平等体验宫外贫民生病的待遇。
      太后当时心尖尖都在燃火。长公主那个只通狗屁的!她真以为天子天子是上天之子,拥有仙体怎么折腾都不会出事是不是?
      那是第一次当着小恒昱,当着宫人摔了药碗。“告诉御膳房,哀家给他们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还见不到吃的,自己把头提来!”
      一样样的菜、汤上上来。太后喂他吃,小恒昱还在坚持。“朕不可如此差别待遇。”
      太后便骂道,“长公主那套理论都是屁!你是皇帝,凭什么不可差别待遇?”
      小恒昱自小长在宫中,身份尊贵,谁敢在他面前如此粗俗,还是骂的他皇姑。一瞬间就傻了。太后趁机把汤喂到他微张的小嘴里。汤从嘴角流出来时,他下意识去舔,舔了反应过来,小脸便红了。太后假装没看到,‘刚巧’就在抬头看房顶。
      那天后来,小恒昱也吃得不多。但终归气色好转了一些。复又躺下时,太后把要交代的事吩咐了宫人,坐在他床边,“有什么事就让人去通知我。”
      床上只露了一个脑袋在被子外面的小皇帝闷声说,“母后,朕看天还不太晚。”
      太后一琢磨,这是留她的意思。曾经还是太子的恒昱在雷雨夜留过她一次,这是登基后第一次亲近留她。上次的脆弱比较明显,这次的脆弱都是崩着端着。想必刚失了父亲,不得不逼着自己,已有了小小帝王模样。便顺着话说,“甚是。哀家一早想夜赏星河。现在出去怕还不好看。只好于皇帝这里在留留。”
      小皇帝眼里亮晶晶的,“母后尽管留就是。”
      太后坐在床边,想起自己以前躺在病床上,也总是怕来着。又坐了小半个时辰,小皇帝一点动静也没。太后以为他睡着了,去看就对上一双黑漆漆水润润亮晶晶的眼望着自己,这一对上,小皇帝有些羞窘的歪过头去,不在看她。太后斟酌要怎么开口。听得那孩子稚气的声音唤,“母后。”
      “我在。”太后应。
      小皇帝稚气的声音说,“母亲说人死后会化为星辰。母后,是真的么?”
      阿姐就知道唬人。太后想。
      小皇帝又说,“父皇说是真的。”
      一国皇帝也骗人。太后心底啧啧两声。不过那短命姐夫品行也就那样。骗小孩子这种事,也不算最不要脸的了。
      太后道,“是真的。阿姐从不骗人。更不会骗你。人死后的确会化为星辰升上夜空,会永远守护陪伴他们还留在人世的亲人。”她自己也挺不要脸的,说谎眼睫毛都不抖一下。
      帘子内许久才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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