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心道，难怪。李二公子不愧家大业大，懂得享受。这饭食竟比宫中御厨都好吃许多。
早知当初不如和李二公子随意风月享受一番，便是日后去了地下，也不枉白活这一遭。
自然，桌上也有皇帝送来的避子汤。
太后饭菜也一一吃了，汤也喝了。实在撑得厉害，躺在床上肚子都痛。她总是这样，遇到好吃的，便没个把管，一定要吃到撑得难受。为这事，国公夫人没少教育她。
正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软绵绵的屋子里消食，门打开了。
刘旎大人风华依然如万丈天光潋滟来。太后正抚着圆鼓鼓的肚子歪歪斜斜的走来走去，相较之下，实在不好看。把提起的脚落下，讪笑道，“刘旎大人。”
刘旎大人笑道，“太后可好。”就像之前每一次让刘旎大人进宫幽会……哦，不，相谈国家大事时一样。没半点改变。
太后笑了笑，“虽不比外面自在，也有吃有喝还有人保护。”
刘旎大人在太后对面的软垫上盘膝坐下。“这话倒是。”刘旎大人凝视着太后，一丝微笑噙在嘴角，“李二公子昨夜回复皇上时，我亦在。”
“哦。”太后应了一声。
“今天早朝，以丞相为首的朝臣请命让皇上赐太后酒。但皇上答应过吴尚书，也答应过太后。一切都得等吴尚书醒来在做具体打算。”
太后笑道，“是刘旎大人打江南带回的青梅酒么？”
刘旎大人眸中有柔波流转。“太后想喝，我跑一趟江南便是。”
太后歪头笑，“那么，若不想喝酒，皇上欲如何呢？”
刘旎大人道，“可能寻个地方，让一群人照顾着。只那些人可能粗手笨脚，不如宫中人细致贴心。或寻处清幽之地，晨钟暮鼓，唯愿清心。”
翻译过来就是，三条路。要么喝毒酒。要么找个地方软禁一辈子。要么找个地方当尼姑。太后笑道，“哀家自己到没什么，只有些担心，这晨钟暮鼓，若遇上长公主，怕佛门清净地也不得安宁了。”
刘旎大人被逗笑，眼梢微扬。时光惊艳。“太后放心，定是特意为太后建造。断不会和别人挤在一处。”
太后琢磨就是，大约不用在一间屋子，估计是那整个院子都能活动一下。
“你也知道，哀家是个不甘寂寞的。这得好生想想。”
刘旎大人道，“慢慢想罢。不急。”顿了顿，微眯眼眸，“太后青梅酒这一句玩笑话，不是恼了我罢。”
太后真心实意得很，“绝无。”
她一直可惜刘旎大人。立场不同。再则，刘旎大人没造反，忠君之事，她挺高兴。“成王败寇，输便是输了，自己本事不佳，实在恼不了天地，怨不了旁人。”
刘旎大人笑道，“太后倒是看得开。”
太后道，“人生苦短，看得开看不开都改变不了什么，日子也得过。想想，还是看开些好。”她看刘旎大人眉目间的郁色，心思一转，“令尊可好？”
这绝对不是骂人。刘旎大人也是个孝顺的。忠于皇帝是他有远见。但太后觉得，以刘旎大人腹黑的狐狸性子，定有条件的。唯一可以想到的便是……
刘旎大人轻叹了口气。“父亲不如太后这么看得开。只愿不要在生那东山再起的心。”
太后道，“你总算保住了他的性命。总有一日他能明白。你是为了他。便也不会在恼你了。”
“若父亲有太后这般通透，也是好了。”刘旎大人说。
太后看着他，笑了笑。“你知道哀家这个人，总是只捡好听的听。有时候好话歹话也不大分得出来，被人骂多了，什么都往好话听。刘旎大人总这样夸哀家，不怕哀家脑子一热，又开始拉着你说情话，或者如那日在蜀汤馆一般，真是不好了。”
刘旎大人眼眸深凝，半晌，“太后还是恼了我的吧。”
太后又赶紧表立场，“当真绝无。”
那日蜀汤馆，她是情动不假。可她到底不是没脑子。觉得刘旎大人心底始终有事。谁知是这么一遭。
刘旎大人顿了顿，“那日蜀汤馆，是我唐突了。”
太后不在意的表示，“刘旎大人素来风流，一时随兴所至，哀家明白的。哀家已经忘了。刘旎大人也不用记在心上。”
刘旎大人美眸微微眯了眯，太后觉得自己如此体贴，不知怎地，他反而有些不高兴的样子。活像她占了他多大的便宜。
想着也许真是她老人家占了人便宜。毕竟是刘旎大人啊。谁敢对他伸半只爪子。便又道，“哀家有些话对刘旎大人说。”
刘旎大人看着她。太后道，“自古帝王多疑，恒昱是个有能力的好皇帝。只要一心一意辅佐，自不会有什么事。今后短时间，你在你族人中怕都不好相处。地位有些尴尬。但日久见人心。大家都是聪明人。这一事过去，转过弯儿了，大家都能明白你的苦心。”
刘旎大人默默看了太后片刻。轻笑道，“怎么成了太后在劝我了。现在时候已不早，待过几日我在来看太后。”
待刘旎大人起身，太后唤道，“华锦。”
刘旎大人微顿，“太后还有何事？”
“华锦，谢谢你陪我说话。”太后笑着说。
刘旎大人亦弯眸笑，“太后愿意见我，我过几日还来。”
“好。”太后含笑应。
刘旎大人走后，太后肚子里的食也消得差不多了。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爬了起来。敲了敲门后打开，门外已候着两名禁卫军。“劳烦，哀家想见见李二公子。”
禁卫军有些为难。太后严肃道，“哀家突然想起，还有些乱党的事没说清楚。哀家就看李二公子顺眼，只想对他说。”
谁不知还在国公夫人在世时，李二公子就是国公府的常客。太后的那点喜好毛病，也是无人不晓的。禁卫军觉得太后着实风流多情了些，从昨天到现在，看太后的人就来了这么好几拨。也不敢耽搁。
李二公子来时，已是一个时辰后。
显然赶路赶得及，发丝有些微凌乱。太后歉意道，“对不住。哀家只是想请李二公子帮个忙，怕他们不通报，只好撒了谎。”
李二公子松了口气，笑了笑，“无妨。太后请说。”
太后站起来，看着他，“先前刘旎大人来过，许李二公子也知道了。对哀家的一些办法，李二公子也应知晓些。”
李二公子道，“一切都未定数，需得等吴尚书醒来在说。”
“这是自然，想来恒昱也不会那么狠心对哀家的。哀家这些事，想来想去，只能托李二公子。一则李二公子虽是暗商，但面子上，总不是朝廷挂了名头牌印的官员。二则，李二公子曾经与我国公府走动颇多，这些烦琐事李二公子了解也多一些。”
李二公子那双眼一如初见，温柔岁月，浅浅宠溺。“太后且说，我虽未必能帮上多少忙，但必定全心尽力。”
太后想着，李二公子到底是温雅如玉的。也难为曾经在她面前，那般不正形。“有李二公子这句话，哀家便放心了。都是些琐碎事，要劳累李二公子了。”
太后坐了下来，一件件说来。“哀家这事，想必和亲的瓜片短时间不会知道，便是晓得消息回来，也是许久之后的事了。瓜片莽撞，还请李二公子看在贵府帛棉的面上，若到时她闯出什么篓子，李二公子多担待照应些。毛尖虽冷静，也不好说。待她回来，烦请让京兆尹谢宿谢大人把她关一阵子吧，随便扯个什么由头。谢宿大人定有办法让她乖巧的。昌邑也是个莽撞的，不过好歹她王府有那么多人看着，也出不了大事。倒是恒商，哀家实在有些担心。他那大手大脚买一堆赝品的喜好，便是坐拥金山银山也供不起。李二公子你素来眼光准，若遇见，还请提点提点。对了。顶重要的事。差点忘了。李大公子拿来那霸王宝剑，哀家存在丰瑞钱庄了。还有些私房钱，也在丰瑞。票根在国公府哀家闺房外那颗桃树下的铁皮箱子里。烦恼李二公子让恒商去挖出来。早日去取了……”
“别的，也没什么了……”太后扶着软布垫子，咳了两声，“最后有句话。今日刘旎大人来，我没好当面和他说，江南也是。烦请捎个话给他们。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且千万放宽些心，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更莫要轻易作践自己……”
李二公子脸色陡变，扑上来一把抓住太后的手臂，“你……”
侧身就要喊人。太后抓住他，“李二公子，且听我说……”
口中已开始涌出大股大股的铁腥味。耳边嗡嗡听不真切，约莫是李二公子嘶哑着声音在大喊传太医。
太后费力的抓住他腰间衣服，“造反的事，在没其他的了。哀家既然有此准备……便是……便是无药可救……”
李二公子还是在喊人，渐渐的，声音似乎小了些。有些呆茫。
太后拉着他不放，李二公子也抓着她不放，太后拼着一口老气，“烦请……哀家也是要面的人。这么多……年，也嚣张跋扈惯了……还请……李二公子不要惊动，让哀家安安……静静，走得有脸面些……”
李二公子脸色已是一片青白绝望。抓着太后的手有些抖。太后想，估计是药效发作，看晃眼了。李二公子又怎会为她这个无干痛痒的妖后怜惜心痛。
太后抓住最后一丝清明，色胆包天，“紫尤……”
李二公子抓着她的手一紧。另一只手却是失了理智去堵她嘴角滚涌不尽的血。太后已经看不清李二公子的神色，但心底还是明白的，虽不知李二公子和自己有什么过往，但这声紫尤甚是管用。
她用最后的意识说，“哀家这样，不太，不太好埋……反而……让人为难……还是烧了罢……往随便哪个小山小河一撒……什么都干净了……”
……最后的一点印象。
又一个寒冬，一场冬雪。
太后记得此前数载，每年寒冬等着年节，灯火掩映，浮光流彩。
朝臣进宫吃年饭，她老人家作为太后要出席。她坐在小皇帝旁边的椅子，含笑看着那一殿的熙熙攘攘，那一殿的朝廷栋梁。刘旎大人也在其中，色如晓春之花，笑不醉人人自醉。她侧头，便见小皇帝静静看着自己，眸如月下幽鸿。
眨眼间，似乎又到了大家都还年少。先是她抱着师父的腿要糖葫芦。又变成恒商小小的身子抱着她，让抱着摘葡萄。皇帝儿子一个人站得远远的，她便又去抱他。
皇帝儿子得了葡萄还别别扭扭的。
她逗了好久，皇帝儿子才唤了一声母后。虽已极力故作老成，声音还是又软又糯。
太后忍着笑，眼前却是又变了光景。
又成了她和师父在一起，师父那个朋友长得像颗红汞汞的圆球。大圆球旁边还有颗小圆球。小云姽婳唬了一跳，口没遮拦，“这是哪来的肉团子啊肉团子，长得好丑……”
那小男孩比她约莫大点，胖得眼睛都看不清楚。也不知是在站着睡觉还是愣住了。没有眼睛嘛，小云姽婳实在看不清楚。总之半晌后，那小男孩竟哭了起来。小云姽婳也没看见他眼睛，就看见出水了。她听到那小男孩吼，“你骗人！你这个小豆丁！他们都说我这样很好看！”
云姽婳由于身体差，比旁的孩子身形小上不少。一直是她的忌讳。当时便抓了一把雪，拽在小肉球脸上……
雪色无垠。
她听见小肉球的声音，宣誓一样，“你等着！云姽婳，你等着！”
苍天。
细雪。
为证。
正是，大梦一场旖旎洪荒，黄泉归处忘忧水凉。
孝仁太后的一生，当真，好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