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踩在地上,像踩进无底的沼泽,总是有些下陷的后怕。
太后造反,非同小可。这些事不能对天下人说,现在都是秘密进行。搁在宗人府想必还有许多话要问她。
只没料到,第一个来看她的居然是江南。
进来的江南已是一身傲骨。太后笑了笑,“管家说你离开了朝园,现下看来挺好。哀家也放心了。”
江南唇角微动,终是冷静得很,“草民只想问一句,六年前,太后下令斩了杭州府嘉兴县县丞全家,可曾有过悔意?”
那些时光太久远,隐约记得有那么一个通敌卖国的姓尹县丞被她下令砍了。也有人报逃了位公子,要不要追。她想,那尹县丞通敌卖国自然该死,那公子年岁不太大,这些事全然不知。便说算了。“原来,哀家还有这样一宗罪。”
她的淡忘轻描。江南捏紧了手。“我便是尹家的漏网之鱼。”
“哦,所以,你混到长公主身边,伺机接近哀家,来复仇了么。”把她那点喜好也算研究得透彻,在国公府空荡荡时,还想着让管家叫来,还念着听听他雅如江南的曲。
“做了孽是要还的。”江南冷漠的看着她,“你圈我在朝园,我得感谢。若非你轻贱于我天天让我留在朝园唱戏,我又怎会无意发现地下的密道。又怎能把这事告诉了李二公子。”
轻贱么。她以前一直以为,江南是因为喜欢才学戏。
“原来你是李二公子的人。”太后说。
江南顿了顿,略微讽刺,“李二公子一直是今上暗处的皇商,太后竟然不知么。”
她还真不知。
江南冷笑一声,“今上定不会杀你,你便活着,用你的余生去偿还赎罪。”
江南走后,太后看着庭院中禁卫军来来往往,密不透风,光阴明灭间,一直被小皇帝弄到山西境内挖矿的恒商一脸风尘仆仆。他本是来赶瓜片成亲,路上耽搁了,却遇到这样惊天的事。
旁边的恒宁一直拉着他胳膊。
太后想起,几年前,她刚当了太后。
适逢国公夫人大寿,她那时候骨子里还有许多任性和孩子气。想着国公爷才离开不太久,母亲定然伤心。便办了一场很招人诟病的颇大寿辰。那时候恒商这小鬼也来了,带着一群王孙公子哥儿。进去抱住国公夫人就撒娇要东西,“外婆,母后有条古物腰带怎么也不肯送我~”
恒商说的是太后师父的遗物,太后过去便敲他头。“小混账。”
国公夫人便把太后脑门子也敲了。让人取了些旁的,国公爷收集的古物。太后之后在回廊看见恒商,一个人躲在回廊暗角处抱着那些破铜烂铁乐得很。她老人家就知道,师父那腰带看上去普通平常。恒商一开始便不是冲着腰带去的,而是国公爷那些古董刀剑。
看见太后来,那小兔崽子护食一样抱住那堆宝贝破烂。
看得太后很是无语。
不大一会儿,那小混蛋又自己巴巴的凑上来,“母后,你这玉坠挺特别啊,古物吧……”
那一双滴溜溜的眼差点长在太后腰上。太后取下不久前才淘来的玉坠,递给他。
那小兔崽子一蹦三尺高,“母后最好了!”
这样的事屡数不鲜。实在太多。
不过,眼下她落到如此境地,他这一副憔悴样子赶来。还叫她一声母后。也是值了。
恒宁拉着恒商,恒商在那里一叠声的唤,“母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这么想不开……”仿佛除了这句话,他也找不出别的话来说。喃喃了无数次。
恒宁在旁边叹了口气。“母后,昌邑被关起来了。怕她闹。”
太后才想起问问,“外面怎么样了?”
“刘車何彀等犯上作乱的人已收押天牢,其朋党各州府在作乱前一步便都拿住了。没有造成恐慌伤亡。不过,兵部吴尚书在乱党冲进宫时为皇上挡了一支有毒的流箭。现在性命垂危,还没醒。怕是危险得紧。吴尚书昏迷前一直求皇上,让皇上善待母后。母后不必担心,看在吴尚书用命相救的份上,皇上又素来孝顺,我们再去求求情,过几天想必就能把母后接出这鬼地方,回宫去了。”
这真是天意。
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性命垂为,昏迷不醒。
恒宁斟酌着开口,“母后,我以为你知道……刘旎大人早就投了皇上,虽生为乱臣刘車的儿子,暗地里却是一直忠于皇上的……”
太后无言以对。一直念经的恒商愤恨的回神,“若我早知道,就不能容他们一起串通设计母后了!”
恒宁便拉住他,“看你累糊涂了,说的什么话。”
恒商心里只有古物,大大咧咧的,哪能如恒宁心细。她老人家都没看出来,何况恒商。可瞧着,恒商虽大咧,但绝对忠心,做大事却是有勇有谋,山西那种荒凉地,听说他也办得很有起色。恒宁温吞,却谨慎心细。也是个忠心的。有这样两个人辅佐皇帝,太后亦安心。
此事便也按下不再说。
恒宁道,“母后不要想太多,在这里忍两天。等皇上气消了,母后稍微说个软话,也就没多大的事。关起门到底是一家人。”
太后道,“事已做出,便无软话。”
恒宁欲言又止。这地方要来都要经过太多盘查,便是恒宁恒商这样的身份,进进出出都得脱光了衣服被人检查一番。终究不能久留。太后便让恒宁把深思恍惚的恒商先带回去。
外面光线越发暗,竟一天过去。
太后正在吃饭,三菜一汤,对于一个犯了滔天大罪的阶下囚来说,无疑很丰盛。旁边还搁着小皇帝一向不落,给她老人家喝的避子汤。
灯晕明灭。
禁卫军开了门,李二公子提着盏青竹墨画灯立在门口,灯光散出一片暖黄色。
太后正把避子汤喝完,抬头,“李二公子。”
李二公子放下灯盏,在太后面前坐下。神情甚是从容坦然,连带眼中的莫名淡淡宠溺都和往昔如出一辙。“我始终想不明白,太后为何要造反。”
太后笑道,“哀家也没想明白,闲云野鹤自小便负神童天才之名的李二公子,原来是为皇帝揽财,支撑国库大半开支的暗商。”
江南说暗道之事说与了李二公子。既然皇帝儿子知道在城外出口堵人。李二公子应也是知晓这个计划的。既然知道,还派个暗桩江南在她身边,以李二公子的才智,十之八九布下这盘棋的就是李二公子。
世上哪有那么多千陌居士。那让恒商心心念念的霸王宝剑,那拥有霸王宝剑的千陌居士,怕就是李家兄弟其中一个。想起那日李大公子忽然拿了宝剑去蜀汤馆。现下一联想,太后觉得李二公子就是千陌居士的可能性实在居多。毕竟,李大公子的习性,和深居简出神龙不见首尾的千陌居士相差甚远。
李二公子既然布下这局棋,自然是要先想到她老人家要造反,会造反。才会未雨绸缪。现下怎么到来说想不通她怎么会造反了。
“李二公子有什么要审的,要问的,不妨直说。”皇帝没派丞相来,却是李二公子,也可想而知信任程度。
李二公子道,“皇上早就察觉刘車何彀暗中收拢各地府官,边疆将士。太后亦一直和他们走得有些近。当时我刚任皇上的暗商,奉旨暗中跟查此事。”
太后道,“所以李二公子就画下这盘棋,谋算几载,以刘旎刘大人为棋子,引哀家入局。”
李二公子静默片刻。“内应之计是我献的。”
太后便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当初母亲大人欢喜李二公子,李二公子又假意爱慕哀家,哀家应该顺水推舟从了。许李二公子能中途罢手,放哀家一条活路也不定。”
李二公子不语。
太后又笑了笑,“也是难为李二公子,既要迎合哀家母亲和众位姨娘奇怪的各种喜好,又要把哀家照顾得那般通透仔细。连带闲情听曲都让江南伺候好了。还得分神假意和刘旎大人这个伪奸臣在哀家面前不对付的演戏。可也是真辛苦了。”
人间四月天的李二公子脸色终是变了变。“江南不是我所安排。”
太后笑,“还记得李二公子那一声‘云清儿’,虽突兀,可便是父母师父,也没有叫得如此随意亲昵过。哀家心底其实挺高兴。已经许久,大家都是叫我一声冷冰冰的太后。”
李二公子始终不发一言,好半晌,还是那句,“江南不是我所安排。”
“罢。”太后喝了口水润了润喉,“事已至此,计较这些说法已无意义。李二公子不是想知道哀家为何造反么。前面的,昨夜当着大家说的都是真的。还有些没说的,不知刘旎大人与你说过没。哀家师父乃二十几年前本该于深宫中焚逝的无忧皇子。在旁的,也没了。李二公子现可回去复命。”
之前种种,不过是个将死病鬼的一场黄粱美梦,一场痴心妄想,一场自作多情。她忽然有些怕吴尚书醒来,就这样,她好歹还有一代不让须眉的女枭雄名头,一代妖后奸后名头。吴尚书醒了,真相大白天下,种种过往,她才是那个丑角。一无所有。
李二公子站了起来。却没走。
太后问道,“李二公子可还有要问哀家的?”
李二公子道,“太后可还有话要说?”
太后道,“哀家能说的都说了。没说的想必你们也知道了。”
李二公子还是不走,太后轻笑道,“李二公子还不满意么。父亲留下的令牌在刘車何彀手里,现在应该在皇上手里。哀家就剩扬州悦渡草堂这一条后路,刘旎大人也知道了。暗道更是带刘旎大人走了一番,以刘旎大人的聪明才智,机关在何处,应已了然于心了。哦,对了。哀家还有个徒弟。不过他只是个江湖人,离庙堂远得很。从来不懂规矩,心性其实就是个简单的孩子。你们也见过的,他不会生出做大事的心。请转告皇上放心。其他的,便是如毛尖有几分身手。也只是个贴身宫女而已。亦翻不了天。如若不信,尽可派人去查。”
李二公子轻声道,“江南不是我所安排。我亦不知,做内应的是刘旎。”
是与不是,有什么重要。
太后道,“即便是又如何。于情于理,李二公子作为大好良民,作为皇帝的暗商。帮助铲除哀家这个造反的妖后,都是理所当然的忠君之事。”
李二公子终于不再说甚么。转身走了。
终于没人来。
院子外面铁通一样的御林军竟然半点声音也没发出,走路脚步声都无。太后这一觉睡下,居然睡着了,还一夜好眠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