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樗霁也是知道的。就这样烧，血燃烧的味道也能吸引一些蛊虫。樗霁刚拿着衣裳和染血的棉布开门，见金三小姐站在不远处，显然等候多时。“我听说你师父受伤了，没事吧？”
太后听到小徒弟嗯了一声。金三小姐的声音又响起，“要去洗衣服么。我去洗吧。我们白族虽是女子当家，男子也不好洗衣服的。”
太后躺在床上，突然有些觉得发笑。端出坏人该有的形容，冷声道，“你不愿意洗，就让璎珞洗。不要让别人碰我的东西。”
门外寂默了一会儿。然后是两人离开的声音。太后突然很是怅然。不是她老人家越发矫情不慈祥。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金三小姐对樗霁的心确实痴。但宫中这么多年，女人求而不得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她听得多，也见得多。而她不希望看到不可挽回的局面出现。
等樗霁处理好衣裳回来时，太后手上的药起了作用，开始痒疼。樗霁给她换了药，一直握住她另一只手，不让她自己挠。只在好的皮肤外围轻轻给她按揉缓解。太后先前那句话，樗霁只当她疼，心情不好。太后特别是小时候，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体，多吃东西和早睡早起至关重要，所以，但凡有什么事影响她睡不着，脾气都不太好。特别她痛的时候，在床上滚来滚去，虽不至于乱发脾气，却是什么话都不说。
太后有时候的确小气，睚眦必较。特别入宫前。就像回京路上偶遇抢了她包袱的刘旎，她在知道此人身份的情况下还打了他一顿一样。但她老人家还不至于小徒弟有个人喜欢，就不待见。
樗霁却在想，太后手这样明日实在不宜一起去苍山。“明天不去苍山了吧？”
“答应人家的事，怎能失信于人。再者，金当家他们虽画了地图，不过是到山洞所在地的地图，那山洞，只有我去过。”樗霁便不再说话。太后再次睡下时，樗霁出得门去，意外看见金三小姐站在院子里，夜深露重，也不知站了多久。“有事？”
金三小姐含了两泡眼泪。两只眼睛红成兔子。“对不起。”樗霁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下才知她说今日欲帮忙洗衣服累他被太后骂的事。“没关系。不关你的事。”
金三小姐一个劲儿说对不起，自责得眼泪就没断过。太后虽然不真哭，可假哭逗樗霁也不少。樗霁莫名就有些心软。“夜深了，早些回去睡吧。”
金三小姐说，“我真的只是想帮你洗。”
“不怪你。”樗霁说。
金三小姐就是觉得比自己挨骂还委屈。心里就有些怪太后。樗霁千般为她，她怎么还能舍得骂他呢。樗霁实在有些看不过她哭的样子。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去。”他也怕金三小姐在这里哭，把好不易睡着的太后吵醒了，到时又觉得疼。
金三小姐呆得眼泪挂在眼眶都忘了落下来。转而脸慢慢红了。轻若蚊蚁嗯了一声。金三小姐在前，樗霁在后，永远相隔三尺距离。但金三小姐已快活欢悦得要飞起来一般。就像春天的喜鸟，怎么也抑制不住春意朝气蓬勃。到了金三小姐院子，樗霁就要走时，金三小姐羞怯的叫住他，“樗公子，进屋坐坐吧。我有礼物想送给你。”
“不用了。天晚了，早些睡。”樗霁说完就要走。
金三小姐又哭了起来。“我就那么让你生厌么。”她哭起来时，连带哀怨的语气都像极了太后。樗霁走了几步，终究没忍住，叹了口气，“你何必呢。”
金三小姐几步跑过来，猛地一下自身后抱住他的腰。她能感觉到樗霁一下子全身僵硬。“霁……哥哥……我好怕……真的好怕……你陪陪我好不好？就一会儿……”
太后一觉醒来，是手上的药效过去，又开始痛。屋子里樗霁不在，太后披了件衣裳下床。天空几股灰黑云层正漫过月亮，遮了一大半，显得有些阴沉。后半夜许有暴雨要来，开始刮风。吹得树枝索索作响。太后一路走，下意识的没往樗霁住的地方去，而是往金三小姐所在的院子。她走到金三小姐院子外面时，手指头都已冻得冰凉。院门没关，太后却没进去。她就站在院墙外喊，“樗霁！”
屋内，金三小姐一直抱着樗霁断断续续的哭。樗霁闻声微怔，骤然推开她，“我走了。”
樗霁走得匆忙，金三小姐还没反应过来。她并没听到什么，但略微一想，也知道樗霁这般是为谁。心痛得再也流不出眼泪。
樗霁看到院门外的太后，声音有掩不了的痛楚温柔。“这么冷，怎么跑出来了。”他把自己外袍解下裹在她身上，又用手掌暖了暖她的脸，才把她打横抱了起来。这一切自然流畅得就如人的呼吸。太后把脸转向他胸膛，“疼醒了。”
樗霁拢了拢她微乱的发，“药里的薄荷失效了，回房我再给你换。”太后嗯了一声。正要走时，衣衫不整梨花带雨又春情含羞的金三小姐跑了出来，“霁哥哥……你的东西忘了。”她手里拿着一只精致的香囊。这香囊是先前金三小姐送樗霁的。樗霁想去看太后的神色，太后脸埋在他胸膛里，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淡然接过，“谢谢。”金三小姐又含羞带怯的转身跑了。樗霁的关注点却都在太后身上，声音柔如耳语，“师父，饿不饿？上完药要吃点东西吗？”
躲在院门后偷偷看的金三小姐，指甲都掐进了手掌心肉里。她身为人师父，从来不为霁哥哥做什么。又没有师父的自尊。她什么功夫都没有，霁哥哥的本事也断不是她教的。她什么都没为他做过。她只知道索取。
“恨么。”身后鬼魅一样的声音响起。金三小姐吓得猛地转身。只见花瑶从廊柱后慢慢走出来。金三小姐是真怕，她又不敢对人说。说了也没人来帮她。“你想做什么！”
花瑶咯咯笑了起来。“瞧你，我上次见了你，你得了什么好处？不得到你心心念念的人了么。”
金三小姐沉默。花瑶啧啧两声，“你也挺有本事，知道怎样能让那美貌公子心软。怎样让你自己更迷人。可惜，你纵有千般本事，终究也留不住他。人都在你房里了，她一句呼唤，他就毫不留情的走了。”
花瑶太会揣摩人的弱点，拿人软肋。这些话又句句戳金三小姐的心窝。
“我要怎么做……”金三小姐下意识的问。
“多简单。你要明白一件事，你长得不丑，又年轻又能干又聪明还善解人意。为什么争不过她？不是你太弱，是你对手太强。对付这种情况，办法素来只有一个……杀了她！”金三小姐瞪大眼眸，花瑶又怪笑了两声。“你这般吃惊做什么，难道你心里没想过，她早些死了，那美貌公子就是你的了。”
金三小姐垂下头。不言语。花瑶惨白的脸忽然靠近，金三小姐倒吸一口冷气跌靠在门背上，“明天苍山，自己把握机会。”
樗霁和太后回到房里。樗霁给太后换了药，太后不想在吃东西。她随意拿起樗霁搁在桌子上的香囊玩，樗霁取热水进来，太后笑着说，“金三小姐的绣工就是精巧。”樗霁没说话。太后正儿八经的说，“明天去苍山，我总有不好的预感。有些事我现在就要和你说。”樗霁嗯了一声，把她衣服拢了拢，免得凉着。
太后微微歪头看了他一会儿，“小樗霁，那晚你和金三小姐，我想，你是中了别人的情药。自从金二府里的小公子失踪，我就刻意多留了些心。金府虽是巫医世家，人多且杂。但真正值得怀疑的我一直没看到。”前几日，她也是无意中，看到有个人影从花庭一晃而过。走得太快，她只看到那人煞白煞白的脸。问璎珞，璎珞说是三小姐的贴身侍女，花瑶。
本来这事没什么，人生病，或者诸多原因，脸色都有可能煞白古怪。直到樗霁和金三小姐那事。太后才觉得，事情怕不是那么简单。
“金三小姐有个贴身婢女，叫花瑶。我想，应该不关金三小姐什么事。你也别怪她。只是以后你和金三小姐相处，千万要留心。金三小姐不会害你，若我怀疑的花瑶真有鬼，难保她不会借金三小姐的手害你。更可怕的是，如果花瑶只是一个小幌子，那背后的人就太可怕。”
太后说了，发现小徒弟的反应和她预料的都不一样。他神色乍然变得冰冷，太后不解，摸了摸他的脸，“怎么了？我要是告诉你了，你的性格，更不会理金三小姐，我怕打草惊蛇。”师父说过，再本事，在南疆都得小心又小心。小樗霁是何等厉害的人，人家能不声不响让他中了招，也幸亏只是情药，要是打草惊蛇，再是旁的，怎么办？
樗霁拂开她的手，眼中有太后不能理解的痛楚，“你放任我和金玉在一起，只是为了迷惑别人，让人放松警惕？”
太后赶紧解释，“你暂时不会有危险，我才放心的。再说，金三小姐对你确实一片情深，你们既然在一起过了，在这样处处，如果你也愿意，我再去提亲，这不是也挺好么？”
樗霁闭上眼睛，“师父。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太后觉得自己懂，小徒弟不就是小孩一样，想得到大人的关注，所以故意做些以为的错事，来气气大人。可是在她眼里，这些算不得错事。她倾身去抱他，“早点睡吧。明天不出意外，也许那暗中使坏的人就能浮出水面了。”
樗霁却一下又挥开她的手，语音凄怆悲伤，“云姽婳，我会恨你的。”那种感觉，你拿一个人当全世界，别人却压根没把你放在心上。绝望，心凉，樗霁只觉得好累好累。
后半夜太后躺在床上，仔细想了一想，她和小徒弟这么多年，小徒弟从来大声吼她一句都没有过。自从来到南疆，最近常常都和她斗斗气，使使性子。也不知是不是不止中了情药，难道被人迷了心智不成？她虽不是恶贯满盈，但也绝对不是大善人。这个时候还坚持要去苍山，为金家找孩子只是顺便，她如果不把暗中的人找出来，如果不是冲着金家，真的是冲着她和小徒弟的怎么办？她不在了，樗霁一个人怎么办？她没有时间赌了，她的赌运也一直不好。她不能容许任何一点可能存在。
迷迷糊糊，天就亮了。金府今天都起得早。璎珞也一早来给太后换药，伺候她洗漱穿衣。因为苍山冷，穿了狐裘短装，小靴子。大厅里已有了不少人。除了金大小姐留下来看家，金当家和金二去太后还能想明白，金二小姐和金三小姐也要去，太后就不太赞同。金当家的意思是带两位小姐去长长见识，毕竟是巫医世家，太后又说过，对方是走歪门邪道拿小孩炼药的。金当家偏心，本来只准备带金二小姐，金三小姐来求了半天，她想着，也是自己的女儿，方才带她一并。太后道，“金当家，说句不得罪的话，虽两位小姐个个本事，但此行实在凶险，还请慎重。”
金当家艺高人胆大，各种药品早就备了几小箱子。更是有恃无恐。“韩清妹子安心，无碍的。总不能永远养在温室里。也需她们自己去见识见识。”
人家要锻炼女儿，太后也不好在说什么。吃早饭时，樗霁的座位虽在太后旁边，却没搭理太后。太后去夹菜时，手短有处远的夹不到。樗霁端了过来，搁在她面前，也没看她。太后还是觉得，小徒弟只是闹闹别扭罢了。
外面马车马匹早已准备好，吃完饭出门时，李二公子正站在金府门外，身后跟着三十来人。另一旁，站着张庭，身后跟着两人。金当家又责怪门房不去通报。金当家和李二公子说话时，太后过去拉了张庭退到人少一些的地方，“小庭，你这是要和我一起去？”
“奴才的使命，要把姑奶奶好好送回大景。”张庭声音有点抖。
太后默了默，又有些想笑。姑奶奶这样的称呼，真是。但这么多人，也就罢了。其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恒昱又何必在乎她埋骨何处呢。看这把小张庭难为得。
大理到苍山还是有距离，天黑下来时，才走到苍山脚下。一行百来十人，金二和她请的人走在最前面，太后等人到时，他们已搭好了帐篷。晚上是不能上山的。何况他们这一路，有些人不过普通人。譬如金当家等，太后等。太后睡下后，张庭在太后帐篷外值夜。樗霁过来时，看见张庭，便回返了。
翌日一早起来吃过饭，金二当家请的人，樗霁的人，李二公子的人，各拨了十名在前面探路。又拨了一些押尾，剩下的在中间护着众人。上山的路要艰难许多，气候恶劣，连马都不能骑，别说马车。太后幼年去时，是师父背上去的。金二小姐走在金当家前面，金当家和金二搀扶着紧随其后，后面跟了些金家的护卫。然后就是太后和张庭了。在后面是樗霁的人，然后才是樗霁和金三小姐。李二公子押后，隔着十几个人，听到前方风中隐隐约约传来金三小姐软糯的声音，“霁哥哥，不如你收我为徒吧。等我学会儿功夫，就可以和你一起孝敬照顾你师父了。”
“你的体质不宜练武。”
“可是我好想变强。母亲这次同意我一道来，我好高兴，我会努力的！努力学医，努力学炼药。努力对姐姐们好，努力对你好……”
李二公子听着，遥遥望了一眼远处山道上的太后。又让了十个身后的护卫走自己前面。他不想听。
山洞并不在苍山顶上，苍山顶上终年酷寒积雪，就算绝顶高手要上去也艰难。山洞离地海拔不过八百多米。这于圣洁巍峨的苍山来说，才垫个底。太后幼年趴在师父背上，整个身子都裹在风雪帽中，年纪小的时候总觉得走过的路都好长好远，翻过的山都好高好大，观过的海都好广好阔。实则，今天一走，太后发现并不如记忆中遥远。只是地形有些复杂有些绕罢了。奇怪的是，一直走到山洞门口，也没遇到什么危险。上百来人站在山洞四周，金当家等都看着太后。太后望着被植被掩映的山洞口，觉着这山洞口都比记忆中小了。人长大了，故地重游，总是觉得变小变旧了，总会生出物是人非之感，一时思绪万千，无边怅然。
她看了一眼众人，“小樗霁，你带人和我走前面。无为老板，须得借你的人一道。金二当家，你的人殿后。其他人，全部在洞外等。”
首先李二公子不满这安排，“韩姑娘，人是我带来的，我得一道。”太后看了他一眼，终是，“那你自己小心。”紧接着焦子心切的金二当家也要跟。然后金三小姐，金当家，金二小姐。太后无奈，罢了，路都是自己选的，她老人家又不是救世主，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救不了，况别人。她只希望，她老人家最后的这点时间，可以把暗中的麻烦解决掉，免得以后害了小徒弟。
进山洞的时候，李二公子带着人走在了太后前面。奇怪的是，这洞中没有毒气，没有埋伏，没有机关，可看出有人常住，山洞璧上到处点着长明灯。甚至在一宽阔处，还有石桌石椅，桌子上还插着新鲜的三角梅，布置得颇温馨。金当家内行人，检查一番，那些花也就是普通的花，没有毒。穿过大厅就是迷宫一样的小山洞岔道。太后犯了难，这下面她可真记不清楚了。之前师父走了几圈差点迷路。最后出来烧了一把火。经年累月，那些烧火痕迹已经暗淡。太后决定，反正人多，大家不能分散，一条线走，这条线不通找不到孩子就倒回来走另一条线。
这一找就是几个时辰过去，所有人的耐心几乎被迷宫一样的山洞磨光。连警戒心也被磨得差不多了。就在这时，听到一边洞壁内传来孩子微弱的哭声。李二公子和樗霁带人走在前面，太后等人后退。洞壁打开时，许多人都吐了。包括太后。那不是一个山洞，那是一个人间地狱魔窟。白骨，孩子的残肢断臂，还有孩子嘴巴上正挂着其他孩子的一截血淋淋肠子在吃。金二小姐当场就晕了过去。金二当家楞了楞，什么也顾不得了，疯了一样跑进去在血堆腐肉里找自己的儿子。那密密麻麻血淋淋的孩子堆里，也不知还有多少活着，多少有救。金大当家吐了半晌，艰难的指挥家丁也进去找。李二公子也让人进去找还活着的孩子。樗霁的人也去了。张庭也是见过血雨腥风的人，可眼前的一幕换成小孩血肉相食，再也忍不住，在一旁扶着山石吐得厉害。所有人都被那坑中的场景震撼了，太后勉强才忍住又一波的反胃，“简直丧心病狂。小樗……”她话声骤停。费力的低头，一柄锋寒的匕首从后背直透前胸，带血的刀尖破了她裘袄，猩红一片。山洞中什么声音她都听不见了，她一点点咬着牙极为缓慢的转头，身后小樗霁红衣黑发，倒映在她眼底，都是一片艳色。他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他旁边的金三小姐抽出匕首，再次捅入她胸口。鲜血顺着金三小姐匕首手柄啪嗒啪嗒流得像下雨。金三小姐脸上神色有种魔魅一样的狂喜。太后眼底的惊痛在金三小姐看来，莫名的很解气，她端出淡淡的笑，“你既然不要霁哥哥，你死了，霁哥哥就不会伤心了。”
太后看都没看金三小姐，耳里眼里只余一片寂茫。只有樗霁一身红衣立于一旁的样子。刺得她眼睛发酸。她发了一会儿怔，缓慢的用没受伤的右手捂住胸口。匕首尖刺得她手心疼，血从指缝间溢出来。太后喉咙咯着一股子腥甜，“……小樗霁。”每说一个字，都痛得刮骨挖心，她却只是轻轻唤了他的名字，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金三小姐站在樗霁身后，看着太后笑。樗霁眼里也是一片寂绝，唇早已破了血。
太后听到尖叫声。她想，她要提前死了。再也不能为小徒弟做什么了。徒弟没教好，都是她这个当师父的错。她想起师父说的话，师父说樗霁性子决绝，也不知是好是坏。她一直以为，小徒弟性子在决绝，也是她的徒弟。他一直很温柔，他只是最近不高兴……她当师父的，应该早些去哄他的……
话本子上说，人死前，脑中会走马灯一样想起这一辈子经历的事，见过的人。太后想起，她比旁的孩子晓事都早，她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姐姐那么大个人了，做错了事还会挨骂，爹爹还会请家法打她。她却不会，她就算把爹爹的朝服剪来套雀鸟玩，把爹爹的帅印拿来砸核桃，把母亲的眉毛晚上偷偷刮掉，把阿姐的肚兜拿出去送给给她糖葫芦吃的暮公子，他们都不会骂她，也不会打她。只是又好笑又无奈的说，怎么就养你这么个小魔王出来。
太后记得，旁的官员或亲戚的同龄孩子，都不和她玩。都是隔得远远的。客气疏离得很。后来娘亲那边有个远房表姐，比她大三个月。听说那表姐家里境况不好，又遇上灾荒年，饭都吃不饱。来投奔娘亲时，小云姽婳常常把好吃的捧到她面前给她吃。小表姐最开始也不大理她，她就去缠，得了什么好的衣服，点心，小玩意儿，都拿去孝敬小表姐。小表姐渐渐也会陪她玩玩。哪怕是挨着她坐坐呢，除了家人，没有人敢挨着她坐。太后就已经很高兴。她多喜欢小表姐啊，她以为小表姐也喜欢她，当又一天高兴的去找小表姐时，她想给小表姐一个惊喜。她轻轻的趴在门口，打算爬进去吓小表姐一跳。听到小表姐不耐烦的吼，“谁稀罕陪着一个要死的病秧子！她自己要死了，有个好歹还要怪在旁人身上。还自以为是！她不要的东西就给我，还要我狗一样哄着她，谁稀罕！”
小表姐的母亲在骂，“我们现在是寄人篱下。你哄哄她怎么了？你个没脑子的东西！她这样子能活多久，她姐姐大了，要不了多久就要出嫁的。到时候她一旦没了。国公夫人国公爷看在她的面上，你若又能讨了他们的欢心，能一辈子留在国公府，那才是你的福气！”
小云姽婳第一次尝到另一种痛，比她痛得筷子都拿不稳，比她痛得偷偷在床上打滚，都痛。那天晚上她又发了病，痛得茅房都无法上。小圆肚子鼓鼓的，想尿尿，却怎么也尿不出来。阿姐紧紧抱着她，眼泪把她衣服都打湿了。“小姽婳，小姽婳……”母亲父亲在外打门。小云姽婳悲哀的看着夜壶，“阿姐，不要让他们进来。”
阿姐一遍又一遍亲着她额头。“阿姐知道……阿姐知道。”
太后后来在想，生老病死，不过天道循环，自然得很。但若不落在自己身上，谁又能真正明白个中滋味呢。那时候，她才三岁。三岁就知道自尊了。她病成那般狼狈的时候，她实在不想父母看到更伤心。那时候她常常也冒出另一种大逆不孝的想法。她想，若是娘亲爹爹阿姐对她坏一些，不喜欢她一些，放弃她一些，她就可以自暴自弃死掉了。她就不会难受不会痛了。可是娘亲爹爹阿姐都那么疼她，对她那么好，她若是死了，他们会有多伤心啊，多失望啊。她不敢。
生来带疾，谁也不乐意。可世上就有那么多人生来便注定不幸。生来就数着日子，不知还能否看见明日朝阳。普通人的一生尚且无常得很，走个夜路，可以被蛇咬死，坐个马车，可能会滑下山崖摔死。天上降个灾，一场大雨，一场山洪，可摧毁万千家园，淹死人不计其数。一场地震，可毁城地千万里，多少人魂埋地下。
她更小的时候，曾经想过，以为每个人都会长到白发苍苍才会离开这个世间。后来她明白，许多人，长不到那时候。但她并没有那么不幸，她比许多人幸运得多，她有那么好的父母，姐姐，师父，还以为，有徒弟……
太后即便长到现在，死前最后一刻，还有些事，她也不明白。
这世上，她以为，真心相待的，旁人就算不喜欢她，也不至于恨她至死。即便因为诸多现实误会不得已，但是都是人啊，是人不都该长一颗心么。
到最后，她其实也恨，她恨的只是自己。她恨自己会痛。她恨自己不能学得许多人那样，不能拥有一颗铁石心肠的冷漠之心。到没有后悔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无论走到何种境地，她从不后悔。
她想起那夜在洱海。小皇帝叫住她。他说，“母后，你要朕拿你怎么办呢。”
太后自然明白，全天下都知道她死了，还能活回去不成？小皇帝又一次说，“母后，别怪朕。”太后接过他手里的药瓶，问都没问，全部倒出来吞了。大约有四五颗指头大小的白药丸。她一下没吞下去，卡在喉咙，药效没上来，倒是要先哽死了。小皇帝递了水来，太后想，有几人能有这待遇。她全部和水吞了下去，估摸知道她没包在嘴里藏着，小皇帝似乎也放了心。还笑了笑。“母后，朕在大景等你。”
太后觉得药效发作了样，整个身体都很凉，有些站不稳。身形踉跄时小皇帝扶住了她，太后柔软的青丝铺了他半肩。小皇帝黑眸里揉着笑意，“药效还没发作。一颗就好，母后你是吃太多。”他拢了拢她青丝，把她扶在椅子上靠坐着，语声温柔，“朕知道母后贪玩，这药不是急性的，还有半月日子。母后尽可去把想玩的都玩了，想吃的都吃了。也好早些和张庭一并回来。”
太后觉得恒昱是两个极端，一面帝王无情的杀伐决断，一面体内流着她阿姐的血，赐个毒药都赐得这么温柔。她当时坐在椅子上缓了缓，小皇帝还让人给她送了点心来吃。她想着吃一次少一次，一口一块往嘴巴里塞。呛到了小皇帝又倒了杯热水过来，还叹了口气。
太后有时候在想，打出生，她就给父母姐姐添麻烦，后来又给师父樗霁添麻烦。她身体不好，总是要人照顾。她痛起来，人久病，脾气就难免会时不时暴躁，终归到底，也是给人添麻烦。现在喝个毒药，吃个糕点，还要给恒昱添麻烦。
她一直珍惜活着，后来太后想，一个人强烈的想要活着，是这世间还有他们留恋的东西。在意的东西。她老人家现下留恋的已不多，在意她老人家的也一个个魂归地府，或有了自己的生活。她死去，果然才是对大家都好的。
那天半夜，小皇帝上马车前，还和她笑吟吟的打了招呼，和李二公子也打了招呼，又勾搭李二公子回京任职，被李二公子拒绝了。太后还在想，恒昱真是个好皇帝，出宫一次，既安排妥当了她这个该死之人，还不忘为朝廷拉人才。总之，那天夜里很家常很其乐融融的道了别。
金当家抖着手给太后强喂了几粒药丸进去。她胸口上的匕首，却不敢轻易拔。李二公子坐在地上，瘫抱着太后。山洞血腥遍布腐臭冲天，映着石壁上的长明灯一片猩红。李二公子有片刻从头到脚一片空茫，他想起第一次见她，那时候他还小，跟着外公的朋友到塞外去做客。那时节，塞外下着茫茫大雪。李二公子长在大景，从没见过那漂亮得无垠万里的雪。是以一直赖着要多玩些日子。
李二公子自小被封为天才神童，在学问上，许多成儒都不敢为他师。学问很天才，其实也是个被家里宠坏的孩子。李二公子有疼他的长兄，父母恩爱，家里富可敌国。他从出生，就拥有世人所有梦寐以求的东西。被保护得好，外人很难得见他一面，便是有亲朋见了，也不会指出，李二公子胖得像颗肉球。家人疼孩子，总是恨不得所有肉都长在他身上，越是白白胖胖越是开心欢喜。外人见了，也会违心的夸一句，小公子真是富贵相。富贵相多讨人欢心。李家的人高兴，李二公子觉得自家有钱，人家说的是实话。母亲更是常常捏他脸说，我们二宝长得真周正，真好看。
在常年累月的洗脑下，李二公子真觉得自己胖得眼睛都看不见是很好看的。
看见云姽婳的那一天，塞外依旧下着茫茫大雪。
这家主人给外公的朋友说引见一位朋友。李二公子跟出去，见暖烘烘的蒙古包里，一青衣落魄的青年男子坐在软垫上，正和家主说话。李二公子那时的审美虽有些扭曲，也知道眼前的男子长得实在好看。那书中形容的潘安宋玉都不如眼前人的眉目。与那男子落魄衣衫相反的围绕着他转着玩的小女娃，穿了一身上好金贵的雪白狐裘，戴着同色毛茸茸的帽子，露出两只小小羊角辫。那青衣男子抓住一直当他是轴心乱转的小女娃，对家主介绍。说是云国公的二女儿，名云姽婳。家主一番嘘寒问暖。还送了东西。那小女娃软软糯糯的谢了几声，又围着青衣男子转着玩。青衣男子很无奈，家主是个性格豪爽的，说小孩子就这样。李二公子正准备开溜，被外公的朋友看见，“二宝，过来，给你介绍一下。”
李二公子对二宝这个称呼，最……自然不过去，转身出去玩雪去了。听到里面还在笑着打趣，“小男娃娃，猛不然看到个娇软软的小女娃，脸皮薄。”
李二公子没玩多一会儿，看见小云姽婳慢悠悠晃了出来。李二公子虽被惯着，家教一直不错，冲人友好一笑，人家直接来一句，“这是哪来的肉团啊肉团子，长得好丑……”
李二宝何曾被人这样嫌弃过。那真正是戳了他心窝，整个童年时代都记恨着这件事。虽然后来知道，实在有些幼稚。但一直记恨着记挂着打听着，听得多了，倒像那个人已经熟到刻在他心里了。
洞中情况复杂，这次来只找到孩子，什么机关人都没遇到。张庭虽惊痛自责，到底是皇帝身边的人，训练有素。“抱上还有救的孩子，先出去！”
金当家也回过神，出去的路还很长，“无为老板，还请把韩姑娘让我家医倌来抱。”她脸皮再厚，现在也不好意思称呼韩清妹子。李二公子现在神思恍惚，又毕竟不专业，太后身上的匕首还没拔呢。张庭也知道这样最好。“无为老板。”李二公子回神，让医倌抱了太后过去。张庭这次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回京后掉脑袋回京后再说，哪怕太后只有几天好活，他也不能让她就这样去。
出去的路没有什么不同，但气氛莫名的一触即发。幸运的是有半数的人出得洞去后，都没发生别的意外。也就是这时候，眼见离出去只有十来米的时候，许是金当家的药起了作用，也许回光返照，太后痛醒了过来。医倌一发现，立刻欣喜报告，“韩姑娘醒了！”
也就是这片刻，轰隆一声，天塌地陷。太后听到洞外凄厉尖叫，“霁哥哥！”
“快挖啊，你们快挖啊！”金三小姐疯了一样往还在落石的洞口扑。洞外有樗霁的人，有李二公子的人，还有张庭的一个人。他们的主子都还在洞里，没人敢耽搁，用手就刨了起来。
太后再度痛醒时，觉得好像一个笑话。她这一碰就能碎的身体，居然这么折腾到现在还没断了这口气。空气稀薄，四周黑堵堵得厉害。她却知道，自己身上有个人，他的气息她实在熟悉得很。谁也没说话，好几次，石块滑动，她能感觉到那人轻微的呼吸变化。但是在艰难，那人也一手抬着她背部，不让匕首手柄接触地面，另一手支撑在一旁，中间给她拱出一片小小的天地。
太后甚至在想，就这样吧。就这样一起埋在黄土山石中吧，不用出去看见阳光，不用去摆出来，不用一层层剥开自己的心。对谁都好。她这辈子，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痛，可是她发现，比起心口，那些都不能称之为痛。胸口明明被那人护了一片小小空间出来，他也没压着她胸口。她却觉得整座山都压在她心口上，痛得她好久上不来一口气，又死不了。
张庭先一步被刨出去。他一只手一只脚都受了重伤。却全然不顾，转身拼命刨起来。不多时，有细碎的声音传来，金三小姐哭着踉跄扑过去，“霁哥哥！”张庭一只手便把她拂飞了出去，“滚！别让我现在杀你！”
这时候动作不能过大，怕引动再次崩塌。突然，一只满是血的手从石块缝隙中插了出来。由于外面的石块被搬走了不少，那人的手又往外伸了一些。张庭铁青着脸指挥在外的一个属下飞速搬动着周围的石块，渐渐露了樗霁半个身子出来。满身满脸血泥，在他身下，护着同样狼狈万分的太后。因还有大半个身子埋在洞里，只能先拉一个，一旦拉出，山体必然在崩塌。满脸是血的樗霁突然笑了一下，冰凉的唇轻轻触了触太后的额头。声音像地底传来的黯哑沉痛又绵远悠长，却融了他们相处一生的温柔岁月，“师父。”
太后闭上眼睛，“小樗霁，你知道我很难受么。”她喉咙腥涩得厉害，声音颤抖沙哑得很，几乎每个字都很吃力。
“我知道。”他身体还撑着山石。脸却轻轻贴着她的。他们的脸上都只有血和泥巴。再也没有半点温度。
太后喉咙哽着血，“那你知道，你比我更难受么。”
“我知道。”似血染出来的叹息，他落在她唇上的嘴唇，也带着决绝的血腥味。“师父，我是不是只是雏鸟情节……师父你捡到谁都会待他如此……我在你眼里，从来就没有不同，是不是……比起那些和你有血缘的人，师父压根不在意我是不是……”
太后嘴角已开始流血，一股一股从她喉咙管往外冒。她睁开眼睛，静静的看着他。看到他眼里孤注一掷的温柔，看到他眼底的绝望伤心。虽不是亲手杀她，却眼睁睁看着别人把刀捅到她老人家身上。小樗霁该有多难过。终究不忍心，她费力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是。比起他们，你仅仅只是个徒弟。”这是她作为他师父，最后能给他的东西了。让他不要那么难过内疚。
樗霁想笑一下，却笑不大出来，用尽全部力气把她往前面一托，张庭顺势便把她拉了出来。山体又是轰隆一声。太后眼里只有一片茫茫血色。和樗霁眼底无边无际的眷恋。
多年前，她坐在田垄上，看着天边晚霞似火，就想到村长家院子里柿子树上那红彤彤的柿子。村里几家茅屋顶上已燃起屡屡炊烟，小云姽婳捂着肚子，“小樗霁，天快黑啦，你捉到几条啦？”
刚割稻的秋后田里，那卷着裤脚粉雕玉琢美得不像话却在抠泥鳅的小男孩抬头，脸上还有湿乎乎的泥巴。她就笑得欢。“过来过来，为师给你擦擦。”那时候，她刚当人师父，恨不得天天到处炫耀一番，自己收了个徒弟。
小男孩说，“韩前辈饭应该做好了。师父你饿了就先回去罢。我在挖几条，明天就可以用面粉给你炸一盘泥鳅酥。”
一说到吃饭，小云姽婳都积极乖得很。瞬间都把自己身为师父的职责忘了。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那我先回去啦。你快些回来。我会给你留饭哒。”
小男孩微微笑了一下，在小云姽婳眼里，比村长家的柿子都诱人。她一边跑一边再次叮嘱，“小樗霁快些回来哈，我在家里等你哟。”
“嗯。师父别跑那么快，小心摔。”
原来，从刚当人师父起，她就不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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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生病的体会，差不多都是猫自己切身感觉和遭遇。唔，总之，人生无常得很，祝福所有路过此文的宝贝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