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寝宫,吓了一跳。
小皇帝不知何时来的,坐在椅子上半支着头已睡着。这瑟寒深秋。太后心底给瓜片记了一过。拿起黑色大氅欲过去给他盖上。小皇帝的长发滑落了一些在身侧。肌肤颜色和唇色都很浅淡。这些日子,怕是忙坏了。太后瞧着,就有些难受。伸手准备摸摸他,那人却睁开了眼。眸黑如静月幽潭。
太后的尴尬成了薄怒,“恒昱这是故意看哀家笑话?”
小皇帝初醒的迷糊劲儿过去,才调整了下坐姿,笑了笑。那笑漾满长眸,登时溢出一丝天生的魅惑来。“母后,你热得跟火炉似的。”
太后被他突然的笑怔了怔,尴尬尤甚,这意思,他真睡了,被她的热熏醒了。
小皇帝又笑了笑,“母后这样,朕很开心。”
看她出洋相他就开心?太后正这么想,小皇帝又加了一句,“天冷,母后一向体寒。母后这样,朕很开心。”小皇帝素来少笑,更少有这样纯粹,甚至略微孩子气的笑。太后她老人家那刻心里莫名酸酸的。因为觉得她身体好些了,所以恒昱开心么?
到底是自己拉拔大的孩子。如此为她着想。让她不能不替他着想。“恒昱,早些回宫吧。”帝王不坐殿,久而久之易人心不稳。
小皇帝却说,“母后定个方便回宫的日子。”
唉。回宫便回宫罢。“哀家看明日就不错。”
“那便明日。”小皇帝如是说。
决定回宫了,恒宁王妃带着小宸栎自回他们自己王府。太后想起江南,决定还是去问一问。免得人家以为她老人家不能容人。
太后深更半夜驾到,接驾的江南脸白如纸。太后琢磨,江南以为她摸黑过来糟蹋他不成?吓成这样?颇为惆怅。“白日里的事,哀家和你说说笑。你别往心里去。哀家明日回宫,一起罢。”
青松玉竹的江南站在那里,是一介草民见了太后的卑微颔首。“草民已经忘了。草民近来身体诸多抱恙,草民请留朝园,以免进宫冲撞污秽了。”
他从来不是做得来卑躬屈膝的人,这一番形容却是极尽自我作践。太后张了张嘴,如白日里一样,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高墙宫门,尊贵得永远有些压迫。
太后回到自己的关雎宫,朱嬷嬷指挥人收拾院子,毛见瓜片亲自收拾内寝。虽一直有人收拾。这些太后贴身的东西,她们还是要亲自再收拾一遍。
太后牵着已长成英武狗少年的元宝去看走之前种下的那些瓜瓜菜菜。那些勉强被救回来的,也留下了被天蜒蛀咬过后蕉黑的大块疤痕。太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想起多年前,那时种菜不像如今这样是吃饱了撑的,只为闲着矫情。那时种下的菜是她和师父、樗霁三人平日果腹的口粮,那心态和普通靠种地吃饭的小民无二致。特别在穷得叮当响,赚钱有上顿没下顿的时候,庄稼就是命。由于一般都住得比较偏,要整天防着山上的野猪,猴子之类的来地里闹。师父是个没定性的,有时候也不怕饿死他们两个小的,十天半月人毛都见不着。
她和樗霁就只好换班轮留守,以防山上的小野兽下来捣乱。每每樗霁都会多守些时间,她一个人守时,樗霁做好饭送来后也不走了,一直陪她。两人会找块平整些的地,画个田字格,用把小尖刀玩插土地争版图的游戏。那时樗霁还小,她却总是输的那一个。
她故意不满,说樗霁不让她。
山风吹落了满头满身的野梨花,漂亮的樗小包子难得会笑,笑得十分开心。她便也开心了,两人又开开心心的玩。年幼不知愁,不晓花落知多少。
太后看着眼前这一片惨淡的地,觉得自己定然又想小徒弟了。近来她总是频繁的想起身边的人。人总是想起,总是回忆,那是真正老了。
没料到,才回宫落脚。朝廷发生了件大事。
秦小公爷为国捐躯了。
边疆离朝廷有数万里之遥。前几日还传来捷报,转眼间,风云变幻。秦小公爷没了,满朝同悲。太后隐约听扶柩回京的将士说,秦小公爷由于一直作战勇猛,对方这次卑鄙设下陷阱,不惜赔上整整一万人,只为把秦小公爷诱到敌腹深处……
都是铁血男儿,目眦欲裂,满眼通红。
小皇帝带着满朝文武亲自去秦府送秦小公爷。
太后听毛尖说,自从秦小公爷的事传来,长公主一直没出过房。太后决定还是去看看。太后要进,旁人是拦不了的。何况伺候长公主的人也担心,又不敢冲撞。太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惹人厌的第一次来得她们无比欢迎。
推开门,太后颇意外。上座红木公主椅上,长公主坐得端端正正,姿容找不出半点错。板正得,似乎一碰,那根弦一断,就会碎成片。
似太后如无物。
“秦小公爷回秦府了,你不去看看他么?”
装扮得一丝不苟的长公主慢慢抬起些眼皮,看向她。太后觉得此刻的长公主像话本中形容的古墓‘粽子’。
太后又说,“不去么。”
长公主粽子继续盯着她。就在太后以为她不会说话时,几乎机械一个字个字割裂出来的声音响起,“那里面躺的又不是他。”
她的秦洛表弟在北纥。几时才能回来?
太后哑然。
长公主如此凌厉的人,竟然也这般自欺欺人得不敢去送秦小公爷最后一程么。
太后自己去了秦府。黑漆的棺木。森森冰凉。
一干朝臣要行礼,及时免了。小皇帝一身墨袍站在黑漆棺木旁,太后颇有些不是滋味。她走过去,借着宽大衣袖的掩护,悄悄握上小皇帝的手。把小皇帝捏紧的拳头一根根手指轻轻掰开来。
秦小公爷一辈子大多时候虽不靠谱,可皇帝小时候,他也是为数不多敢逗他的人,可说看着他长大。太后隐约知道,皇帝儿子怕还是难受的。尽管他脸上的表情不大看得出来。
小皇帝转过头,薄唇微抿。那双眼如月夜下的幽潭。水黑欲滴。
太后安抚性的在他手背上悄悄摸了摸。看向棺木的眼中,也不太好受。玩世不恭,醉生梦死,桀骜骄傲,怎样的秦小公爷都已看不见。
只在史书上留下淡淡一墨:大景67年,秦洛于北纥战死,为国捐躯,时年三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