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高位者有高位者的苦,平凡人有平凡人的难,人活一世都不容易。她踏着车夫的背上了马车。要是不踩,对于车夫的本分来说,怕是觉得自己失职。太后靠着马车壁,车夫在外面说,“韩姑娘,今晚的月亮真圆呐。”太后透过车窗望出去,月盈将满。
又一个中秋快要到来。南疆对中秋不如中原人那般重视,他们有他们的节日。
太后想着,素来节日这样热闹的时候,热闹的人总是越发热闹,清冷的人越发伶仃。
犹记得,那一年。小皇帝刚按照规格册封了皇后。不久就到中秋,朝臣们高兴,要守着自己的皇后皇帝一起欢度。有些故意挤兑太后的意思。太后倒没在意。她也懒得去凑那热闹。要真和朝臣那么一帮子狐狸豺狼过,她老人家想想都头疼。
太后回到国公府,国公夫人带着三位姨娘去国公爷坟前团圆,说是头天晚上梦到国公爷了,一个人在下面喝闷酒,想必那老东西寂寞了。太后就替自家爹冤得慌。国公爷去世时正是英雄了得,俊伟无双时,可说是一个男人最有味道的时候,在国公夫人眼里,就成老东西了。
说起来,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素来聚少离多,但相携相伴二十几年风雨。人生能有多少个二十几年,许多东西朝生暮死,又哪能熬得住二十几年的风雨吹打考验。自家爹娘也属难得。
国公夫人带着三位姨娘走后,诺大的国公府,就只剩下太后一人。
瓜片素来心大,一早就要去外面看花灯。太后不想去人挤人,便留在府里。天黑下来的时候,太后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白胖圆满的月亮,面前桌几上摆的那些月饼,点心,她老人家一个人漫不经心的吃,周围安安静静的,好像全世界就剩下她一个人。那一瞬间,真是觉得寂寞得不得了。
忽然有人来报,刘大人到访。太后瞧着小斯引了刘旎大人来。那时的刘旎也不过十几岁,眼里眉梢还有无双飞扬神采,因为不刻意,那种与生俱来的旖旎风情便更是灼目吸引人得厉害。刘旎大人遥遥就朝她笑,“中秋佳节,太后怎一个人在此处站着?”
那时候,太后突然悟到,人,也许都要有个伴。
也是那时候开始萌生。等以后诸事待了,她定不能留在大景。而国公夫人定不会离开大景。她便寻个人,走远些,一起颠沛流离也好,一起安平度日也好。总之有个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干活,一起变老。然后偶尔偷偷回来探望自己娘亲一眼。在美好不过,在圆满不过。
后来,太后琢磨。那个时候太年轻,到底对许多事还有憧憬。不若后来,开始觉得,有些事,即便看上去最普通平凡不过,也要看命。
师父不信命,师父说,那是弱者逃避的借口。太后也不信命,可是后来,有时候由不得她不信。不然,世上那么多的人,怎就落在她头上了呢?
太后在马车上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江南。
江南一头白发苍茫,光滑的皮肤已爬满岁月的纹路。他眼神复杂的站在床前看着太后。似叹息,似怅然,“没想到,我就这样和灭门仇人过了一辈子。云姽婳,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白头偕老?”
太后唬了一跳。很仔细去看,才断定是江南。
江南说,“若泉下祖宗有灵,不知作何感想。”
太后想说话,又说不出来。
忽而,江南语调一狠,他的容颜瞬间变成了年轻时的样子,“灭门之仇不共戴天!你居然还想我和你一起过日子?你圈我在你身边在久,也得不到我的心!”
太后吓得一身汗。她当初那么一问,自己自私也有,另一面,也是觉得江南心底苦,长公主身边也不是久留之地,她有些怜他,想带他也出了火坑。怎么就这么恨了?对了,她下令杀了他全家……
梦里又觉得有些想笑,这样的台词,不是应该女子遇到恶霸时说么?
江南魔障一样念,“你毁了我,你毁了我……”太后寒毛根儿都炸了起来。一头冷汗醒来。看见江南站在床边,一脸凄色,“你终于醒了。你说,你是何苦呢。”太后下意识后退,她隐约知道,这是梦中梦了。江南给她擦了擦汗,“自我们一起出宫,现在也过了五年。我虽不恨你了,但你应该晓得,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心无芥蒂的在一起。我有地方对你不住,你要陪伴,我可以给你。唯有爱,永远不能……”
太后一个哆嗦醒了过来,才发现还在马车中。马车正好停在金府门口。车夫来打帘子,“韩姑娘,到了。”
太后抹了抹额上的汗,额头都是一片冰凉。
此时入夜太深,热闹的金府也静谧了下来。太后入了金府,小斯就要去通报金当家,太后挡了。一个人坐在大厅,全身的汗现在已经凉透。太后莫名的心绪终是渐渐平复下来。负责伺候的婢女小声问,要不要去准备吃的。太后点头,“劳烦了。”婢女正要下去,门外有人走来,红衣黑发,绝幻似妖。
消失一天的樗霁回来时,太后不在金府。他想着太后夜深回来,定会饿,却不会轻易劳烦别人,十之八九要忍着。方炒了几个简单的菜等她回来吃。听说太后回了,一个人在大堂发呆,便带了食篮过来。
太后乍然看见樗霁,先是愣了一愣,转而笑着站起来扑了过去。“小樗霁!”
樗霁虽还念着这太后会饿,给她做饭,但气还没消完。太后一扑过去,他当即侧身避开她,将几个菜放在屋内桌几上。也不说话,转身就走。婢女懂事,赶紧来给太后摆碗筷。
太后有些迟疑的开口叫住小徒弟,“小樗霁……”
小徒弟态度冷淡,“师父何事?”
小徒弟从没有在她扑过去时让她扑个空的情况。太后犯错的小孩一样怯怯弱弱的说,“我还想喝一杯热羊奶……”
樗霁不答话,转身走了。待太后饭吃到一半时,有小斯送了一杯热羊奶过来。太后一个人吃饭,吃着吃着想起幼年还没遇到师父前,国公爷抱着她坐在腿上,那时她自己吃饭还不利索,国公爷用木勺子小勺子小勺子的耐心喂。阿姐在旁边嫉妒得很,“爹爹太霸道,自己一个人霸占着喂。”小姽婳吃完饭,就爬到阿姐腿上,在她怀里滚来滚去的闹,阿姐还是大姑娘,闹得她通红了俏脸,“娘,你看她!”
国公夫人就敲了小云姽婳一记,“这么点大,整天和你爹学些没脸没臊的。亏得他一年到头回不来半次,不然指不定教成什么样子。”
小云姽婳往门外跑,边跑边扯着嗓门告状,“爹爹,娘嫌弃我们父女了,我们离家出走吧~”
这天晚上,太后再也没做梦。翌日一早,太后便托了婢女去请那四个中原少年。四个少年高高兴兴的来,听太后一说,众人心绪实在有些复杂。太后宽慰道,“你们放心,无为老板既答应我,就一定会做到。会带你们回故乡好好安置。”
有人小声问,“你会去找我们么?”
太后笑了笑,“不会。”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有些吃惊。心底的高兴却压抑掩饰不住。太后假装不知他们表面顺从,实则早已飞远脱离的心,又说了几句话,便让他们下去。
小皇帝并金当家张庭等人一道来时,正遇到那四个中原少年出去。金当家在小皇帝面前,下意识带颜色的话都不说。倒是小皇帝含了点笑意,“怎么,他们不合姑姑心意?”
太后撑着一张老脸含糊说,“他们还是孩子。”
小皇帝笑了笑。太后指尖又开始冒汗。金当家在旁边隐约说用过早饭后去游洱海。好似在问她的意见。突然看到又有人来,热情道,“樗公子,正要去找你一道游洱海。”
樗霁走过来,揽住太后的腰,“我不去了,师父也不去。”太后微垂着脑袋,樗霁伸手在她脑袋上抚揉了几下,“她今天要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