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应非常迅速，在了解到恒昱是出游时，又是她老人家的侄儿，便热情邀约去金府，并自荐导游。
太后心里直突突，想必她老人家现下已不是太后，唯一可以压制的身份也没了，一身墨袍便装的恒昱也让她觉得帝王气场强大，心底打鼓罢。
恒昱也不知怎么想的。生在皇家，谁骨子里不是小心之人。金当家虽远名在外，却是地道的巫医世家。这样的地方，仅一面，竟同意。
眼下，金家会客大厅外面，金府管家向太后认真讨教小皇帝的喜好禁忌。这也不是对小皇帝一人，太后樗霁曾经都有这待遇。金当家是个玲珑的人，但凡贵客，必做到面面俱到。太后透过门缝瞄了一眼里面坐着的小皇帝，正和金当家在说话。
见金当家那副分外像人样子，太后心底又默了一默。
说起禁忌，恒昱不管吃穿住行，都有诸多不碰不喜的。要说恒昱于帝王真是做得再好不过，就不知怎地讲究实在太多。太后在想，这得怪当年长公主各种不得当的教养方法，惯得什么都挑。当年恒昱还不大。她老人家想着母亲大人一人在家未免冷清，时不时逢年过节找机会带恒昱恒商去国公府转转。记得第一次，国公府上下一通人仰马翻，吃的，住的，用的，无一不是琢磨又琢磨，就怕他不舒服了。后来索性还专门给他收拾了一方院子。恒商那个糙孩子就省心许多，随便往哪个炕上一滚就能呼噜一晚。
也奇，恒商比恒昱小。可恒商糙，太后不觉奇怪，恒昱要去做，太后还真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尽管，太后希望恒昱能如恒商那般，活泼些，小孩一些。
想起这个，就又想起，太后她老人家怪长公主，长公主却是怪她。说没遇到她老人家前，恒昱本没这么挑剔，都是她这个太后惯的，国公府去得越多，来向她这个太后请安越多，小皇帝越是挑。太后当初有些鄙夷长公主，怎么就往她老人家头上推。
后来小皇帝亲政，越发长大，不那么挑了，毕竟，太挑太不简朴，那是大多数的暴君行为。恒昱自然不是暴君。
后来有一天，瓜片翻箱倒柜整理东西去院子晒，一压底箱子里翻出几个大本子，都密密麻麻记录着小恒昱的喜好禁忌。瓜片一向说话欠踹，“小姐，我觉得长公主当初说得兴许有道理，皇上那一身挑剔，都是你亲自惯出来的。”
太后不和瓜片计较，瓜片懂什么。
那还是很久前，那时候朝廷风云复杂，太后怕小皇帝去关雎宫向她老人家请安时，万一瓜片等人犯了忌讳，伺候得不对付，由旁人拿捏住了在中间唆使，长公主之流一旦脑子一热上了当，要斩了瓜片些怎办？她那时候毕竟和长公主等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也不好真就撕破脸给外面的人好看。便根据自己的观察和揣摩写了那些本子给瓜片毛尖朱嬷嬷学习参考。
眼下，别说近几年皇帝喜好越发莫测，便是这两年，太后也不在朝堂，也不知小皇帝现在喜欢什么，忌讳什么，只寻着记忆说了一些，“饭食尽量清淡些，最好无辣。香菜绝对不能在菜里出现，不吃内脏……睡的屋子绝对不能点任何熏香……”
管家一一记下，又道了谢，飞快下去忙活。
“韩清妹子，还在晕马车？别吹太久风，进来罢。”金当家在屋子里喊话。太后老脸皮直抽抽，她随便说说而已，晕马车不过一个借口。这一喊，不进去亦不行。欺君诈死出宫，这种事，又是能躲过去的？
这一进去，金当家和小皇帝都看着她，太后想着现在她老人家一介平民，自己去坐吧，显得不太好。不去坐下吧，她身为人家‘姑姑’，金当家焉能不奇怪。
这尴尬时刻金当家说话了，“少公子，令姑姑体质不太好，以后要好生注意调养才行。”
小皇帝道，“甚是。”又看向太后，太后总觉得阴测测的，小皇帝说，“侄儿不知，姑姑何时添了这晕马车的毛病？”
照道理说，她本是他姨，但素来出宫在外，不论恒商还是眼前的恒昱，都唤她做姑姑。现下，太后只得端出长辈姑姑该有的样子来，厚着脸皮在金当家旁边椅子坐下。“咳咳，离家后才有的。”
小皇帝微微眯了眯眼，又和金当家去说话了。不过须臾间，太后却生了一手心的汗。
“少公子家是生意人？”金当家问。
“小生意。”太后听见小皇帝说。
“看少公子一表人才，器宇轩昂，想必生意做得很大。”金当家道。
太后就纳闷了，一表人才器宇轩昂和会不会做生意有哪门子关系。金当家你怎么能这么一本正经说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小皇帝还接话，“金当家谬赞，我不过一富贵闲人。”
金当家说，“少公子过谦。不知少公子此番来，打算游玩多少时日？”
小皇帝瞧向太后，太后不动声色的假装没看见。金当家终于想起，识趣的站起来，“瞧我，韩清妹子与少公子姑侄久别重逢，必有许多家里话要说。我先下去看看厨房的晚饭做得如何，你们先聊着。”
金当家出去的时候，太后在想，那几个西洋美男，她本以为是小皇帝的探子。可看他先前和金当家说话的样子，着实不像。如真是，他没必要陪金当家做戏说这些话。但是他知道她去了花楼，还有西洋美男作陪，莫非恒昱早就到了大理？并非先前街上遇见才到？
“姑姑。”太后正各种揣测心绪复杂，小皇帝不期然沉静一声唤。她老心肝都吓得抖了一抖，见小皇帝已站来起来，负手踱了两步。太后整个人都莫名绷得紧如脆弦。
本在外院留守的张庭此刻却在门外敲门，“主子，无为老板求见。”
消失两天的李二公子进来，自然要向小皇帝行礼。太后一看，自己也该行礼。小皇帝伸手虚扶李二公子，“李爱卿，这里不是多礼的地方。赶紧请起。”至于太后，小皇帝只眼尾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点过来，太后膝盖就没弯得下去，自顾也站了起来。
太后心里很是泣了一番，这日子过得太憋屈了。她不就是诈个死，逃个宫么，不就是准备向恒昱行个平民见到帝王最基本的礼么。她果然老了，什么都怕。
李二公子也看了太后一眼，今天的李二公子也不复先前，既不是那个温雅如玉的，也不是那个从容客套的，看太后，有一种冰雪一样泛冷的疏离。
太后在想，李二公子也是个消息灵通的，皇帝的秘密出行竟也晓得寻着行踪追过来。还是辞官之说只是个假象？李二公子一直还是朝廷在暗地里的肱股之臣？
特别看眼前小皇帝李二公子都不在理她老人家，无视她在旁，自顾自说话。她觉得自己脑仁都疼，这些人凑在一起，她总是要多想许多。觉得句句都有深意，这毛病，怕是死千万次也改不了。
小皇帝说，“陆相猜得不错，母后果然诈死。李卿，当年母后当着你的面咬毒，你真没发现异常之处？”
既然如此一问，是与不是都是罪。李二公子又跪，却平静得很，“草民犯滔天欺君之罪，罪该万死。”
太后忍不住开口，“当初是民女做戏骗了李二公子，李二公子也是受了民女蒙蔽。”
小皇帝笑了。真笑了。这种不太爱笑的人突然笑一下，即便只是嘴角眼梢轻微上挑，也能震得人够呛。总之，太后手心细细密密的汗又多了不少。小皇帝话是对李二公子说的，“李卿虽犯欺君之罪，但念在过去有功，这些年又一直暗中协助朝廷做事，朕不予追究。爱卿这次便随朕一同回朝罢。陆相年岁已大，不事劳累。”
门外守着的张庭耳力好，一听自家主子这话，伸手抹了抹额角的冷汗。这话太厉害。这不是暗示太后，李二公子一直还在为朝廷做事么，并且做得好得即便犯了欺君之罪也既往不咎。言下之意还会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位置来坐。
可他知道，李二公子冤枉得很，自从两年前辞官，李二公子和朝廷再无瓜葛。不过，只怕太后不会这么想。以太后的想法，保不准认为自家主子找到南疆大理来，也是李二公子出卖了她。更让人冷汗潺潺的是，自家主子叫李二公子看上去那么亲近的称呼，爱卿。自家主子何时是个肉麻的人了？也还真不是没。两年前京城那次变动，他虽奉命送郡主出嫁大食，但具体事宜也听到些。
当初太后要带着刘旎刘大人私奔，钻出密道就对上自家主子。自家主子也是对刘旎大人表现了前所未有的担心和亲近吧？也是称呼刘爱卿来的？当时太后得有多恨刘旎大人？
张庭的心绪就很复杂。
屋内，李二公子淡然道，“圣上隆恩不敢忘。不过草民没甚本事，自两年前辞官，整日闲散，从没为朝廷做过什么，实在愧对圣上。愧对大景。更不敢有颜面再回朝廷。”
这情形实在微妙得很。太后觉得脑仁更痛了。
好在这时候门外传来张庭和金当家打招呼的声音。有旁人来，屋内的人自闭口不在说。金当家来招呼吃饭。吃饭的时候太后到处看，也没看见樗霁。心底便叹了口气。
她老人家现在颇有种被架在火上油锅里，水深火热得很，小徒弟却不知去向。
席上金当家与李二公子和恒昱说了些什么，太后半个字也没听进耳。一个劲在想，这次怕是要真死了。吃完饭金当家又带着一行人散步消食，介绍观赏她的府邸。金当家人虽俗，府邸却建得漂亮别致，又带有浓郁的异域白族风情，确实可一观。
差不多时金当家安排众人休息睡觉的地方，问到恒昱时，小皇帝先夸了一句，“金当家府邸甚是别致。”又说，“已是叨扰，不必过于麻烦。就先前路过的南苑罢。”
待一行人去到南苑，小皇帝走过一溜子房，都未停留，在停下来时，摸了摸门郭，“我看这间就挺好。”
李二公子神情复杂，金当家差点丢了好不易维持的人模人样。
太后也惆怅，因为那间房是她住的。恒昱不知多恨她老人家，竟连她的房间都要折腾。到底是九五帝王尊，随便站在哪里，身边在是什么人，都下意识匍匐恭敬。金当家正要开口说这屋子太后在住。小皇帝又开口，“我先进去看看。”张庭垂着头打开房门，小皇帝率先进去，金当家也只得进去。太后想了想也进去了，李二公子顿了片刻也随了进去。
只见小皇帝踱了几步，各处看了看，走到床边，还顺手摸了摸床上幔帐。“挺好。”
太后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这也太糟心了，目前她没看到旁的护卫，也不知恒昱是否就带了张庭一人。大理虽素来和大景朝廷交好，于私，小皇帝在金当家这个不熟的人屋里这么自然而然的让人供着，于国，一方帝王这么不声不响来到人家地盘上，若被大理朝廷知道，让人怎么想？
于她老人家，恒昱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一个床都眦睚必报得要和她抢……
小皇帝又一番打量，才发现似的，“这房原来有人住着？”
太后心里已经血气翻涌。但她好歹也是长辈，又素来不和他们置气。要是真心疼东西，恒商都把她老人家气死千万遍了。何况这也不是她的屋子。只得说，“这屋是我住的。不如让金当家给你换间？”
“我就住这间。”小皇帝说。金当家颇有些厉害，赶紧想了个借口先出去了，说是再去安排房间。屋子里又只剩下内情人。李二公子看了看皇帝和太后，突然心里就蔓延开刺刺的痛，那种痛那么触不及然，那么闷，那么让人窒息。他甚至失态得行礼告退都忘记，便踉跄走了出去。才走到花园，喉头一股腥甜直往上涌，撑着株凤凰木，一口血就吐了出来。
金府素来歌舞升平。
隐约飘来有人吟唱：
此身已入浮屠
莫回顾
君行君去处
……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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