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公子在来客居临街栏杆后，看着楼下船头上，绿衣女子弱如水柳，红袍男子仿似劫火。画面美得有些刺眼。
青衣小斯站在旁边，自然看到那一幕。再去看自己主子，主子却转身入了室内。他什么表情也没见着。
唐影先前因为有事稍微离开了一会儿，因此才错过刘旎大人上楼，又碰上了樗霁。眼下，街上虽不是人来人往，可划着木盆，荡着小船来往的也不少。韩姑娘和恩公这样一对漂亮的人缠抱着，虽美如工笔画，唐影还是不得不出声，“恩公，韩姑娘，不如进舱在细谈？”
入了舱，唐影恭敬的邀请樗霁和太后去唐府。听得太后说不但不去，还提出这两日就要离开，唐影很是不明。太后也没解释。唐影虽很是遗憾，但更不能强人所难。太后让唐影还是把她送到南街小楼。唐影照旧十分知情识趣，知道现在不便打扰，离开时还把小翠又一并带走了。
此处不比来客居，一楼的水唐影虽派人来收拾了，还有些稀泥没干净。太后在樗霁面前，总是娇气很多。一脚踩在淤泥里，绣鞋陷进去，使劲一拔，鞋子还在泥里，只拔出穿着白色罗袜的脚丫。
樗霁叹了口气。过来把她拦腰抱起。到了二楼，轻轻放在火炉旁的软椅上。小翠这一上午又做了不少点心，屋里换上了许多新鲜花枝。太后随手拿过红木小几上的点心吃。
“师父，鞋在哪里？”樗霁问。
“楼上第二个柜子里。”太后含糊的说，还在吃东西。
樗霁实在对自己师父的德性不报太大希望。自己上楼打开柜子，取了鞋，看见旁边的包袱，亦打开看了看。太后吃多了正在喝茶，小徒弟下来，微微皱眉看着她。“小樗霁，怎么了？”
“你昨日没喝药？”他看到包袱里的药，还剩整整两瓶。
昨天正好又满半个月，太后听见那老大夫说药极为金贵，没下了口。小徒弟不高兴，她就不太敢说。一副害怕的弱弱可怜样，“我忘了。”
樗霁知道她装的，虽真有些生气，又怎么都狠不下心。脸还有些绷着，开了瓶口去喂她。太后觉得自己简直吞了一座金山银山在肚子里。药喝完了，樗霁蹲下给她穿鞋。隔着罗袜都能感觉到她脚丫凉如冰。蜀地气候潮湿，又遇上两个月暴雨，太后又是手凉脚凉得厉害。
太后见小徒弟握着自己的脚皱眉，借机赶紧说，“脚冷。”
“知道蓉城一向潮湿，知道冷，还往蓉城来？”樗霁虽如此说，还是轻轻握住她脚，这一握，掌心的温暖徐徐渡来，太后脚心热融融起来。
“为师只是想回来看哈嘛~哪个晓得遇到落楞个久雨嘛~”学的蜀地女儿，蜀地话，软糯柔绵，尾音拉得老长。太后微微前倾，缠上樗霁脖子，“小樗霁，为师想吃珍珠肉丸子。”
樗霁微微僵了一下。把鞋给她套上。“回到安南再给你做。”
安南，好远！安南和南诏大理比邻，现在可是在蜀地。“我现在就想吃。”
正闹着，楼下传来敲门声。太后顿了顿，让小徒弟下去看看。
是官府的人，送刘旎大人的谢礼来。东西都搁在桌几上的时候，嗅着那熟悉的青梅酒香，太后有些恍然。
太后其实没怪李二公子，她去找李二公子，只怕在刘旎的掌控中。只希望真如刘旎话中有话的暗指，放她一马。
樗霁能光明正大的进城，也能光明正大的带她出城。这个，她还是心里有数的。这一次离开，想必有生之年她老人家都不会在踏上大景的土地。
她只是越来越不懂，刘旎大人这个时候送她青梅酒是个什么心思。昨夜还死乞白赖的在她床上睡了一夜，今日就翻脸不认人，淡漠疏离得很。
她想，不止是曾经，她是真喜欢刘旎大人的。即便现在，尽管不想承认，也还有那么些喜欢。
特别走过太多地方，没见到几个能比得上刘旎这样的。就拿安南来说，譬如南诏大理的男子女子肌肤大多就刚好，漂亮健康的小麦色。安南呢，一个个就像熟烂透了的麦子。姿仪又不如大景男儿风雅潇洒。不过太后也奇怪，安南强烈的艳阳怎么就没把小徒弟那么白的颜色晒黑一点……
不知怎地，想起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那年她十一岁。国公爷血洒疆场的消息传来。师父说，可要带她回国公府悼念。她瞪着水汪汪的眼盯着师父，一遍又一遍对他说，“我一点也不伤心。”
师父曲指赏了她脑门一崩子，“不伤心正好，赶紧滚去给为师打酒。”她拿着几个银钱下街，师父还在后面要求多，“要泸州酒坊的！”
“请问有人在家吗？”
楼下突然这一嗓子，太后回了神，发现自己看着刘旎大人送的精致酒樽，小徒弟樗霁看着她。楼下又问，“请问韩姑娘在吗，你家侄儿求见。”
侄儿……
太后愣是没去窗口趴着先看一看。
楼下的人又喊，“韩姑娘，你家侄儿听说你在此处，求了城门官兵好久才放行进来呢，大老远的，又是大雨大水的，你说一个孩子，多不容易。”
求？太后木然冷笑。
恒昱一定要这样斩尽杀绝么，亲自来拿她老人家？
她淡淡道，“门没关，上来吧。”
蹭蹭蹭踏在木梯的声音，一下下都如敲在了太后心上。进来那人一身蓝衣锦袍，下摆也是有些狼狈的泥浆。那人剑眉星目，很是俊朗，看见太后激动的兴高采烈的扑了过来。
太后却在看清他样子时，怔了怔，又松了口气。
“母后！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吧！”
太后太阳穴熟悉的痛了起来，挖了两年矿，恒商怎么就还是这么糟心呢。
“你给我站直了好好说话！”太后捏着额角。
恒商这才从八爪章鱼的状态下放开太后，眨巴着眼瞅着她。“母后，我以为你不认我了呢。我想了，要是你真一脸不认识的样子问我是谁，我也就回去了。”
能装作不认识么！苦情戏都在楼下上演了。自己也好意思让属下说自己一个孩子，多不容易。
恒商看向始终站在太后旁边的樗霁，笑着打招呼。樗霁只是淡淡点了个头，转身去小厨房了。
樗霁走了，恒商又腻歪到太后旁边，说了些废话，兴奋劲过去了才好好坐下，“母后，想必你也猜到了，我是和刘旎一起来的。”
太后把这牛皮糖掀了掀，没掀开只得作罢。
恒商说他这次和刘旎来，都是奉了小皇帝的旨，刘旎治水在明，他在暗，治水只是顺路，要是光治水可派别的人来。主要是来请李二公子回朝再为朝廷做事。
太后琢磨，李二公子这样的人才，小皇帝来请，的确是明智之举。她老人家也不插话，她已经不是那个需要操心为朝廷留住人才这些国家大事的太后了。
恒商看了看她，“母后，你还在，真好。”
太后还是不说话，
恒商叹了口气，“当初吴尚书醒前，陆宰相老在皇兄面前说母后你一定是诈死。一定没死云云。后来吴尚书醒后，真相大白，陆宰相又说母后你真死了，因为验尸没验出什么。他一次又一次的说，朝廷上常常静默一片。就跟反反复复拿针戳人心窝子似的。”
陆宰相这个人，太后一直觉得他才是最狡诈的。当初朝廷有刘車有何彀，还有她这个妖后。陆宰相并没有多少实权。在刘車的步步紧逼下，陆宰相来了一招众人意外的，不但不反抗，反倒称病家养。这一养，就养了三年。明面上既避了刘車的锋芒保全了自己，暗地里还能不动声色的琢磨他们这三大毒瘤及朝廷各种动向。
太后一直晓得陆宰相比奸臣还奸。但陆宰相确实是个忠的。太后也就没把他当对手。陆宰相这圆润的白胖子有时候滑得水里调油，有时又梗着脖子谁都敢去扎去碾一下。
太后也没少受他冷嘲热讽的话。她老人家知道陆宰相这样的清流忠臣，都是希望她这个妖后死的。太后不意外陆宰相怀疑自己的诈死，她有些意外的是，当真相大白后，陆宰相会一口咬定她死了，并反复在朝堂上提，来打一干众人的脸。
“母后你是不知，后来扩坟，是刘旎负责主办。陆宰相又去找刘旎，说能否私下拿你一撮骨灰来验验，说中毒死的骨灰和旁的不一样。验了就能知道你是真的死透了。他一直说你死了，死透了。死绝了。险些把刘旎怄死。生生怄得吐了血。皇兄也被怄得不轻，没差点把陆宰相宰了。”
太后听着，心里实在有几分复杂。
果然，像陆宰相这样圆满的白胖子，千万不能沾惹。
“母后，说真的。当初那事你怎么只告诉吴尚书了。旁的人不好说，陆宰相这样的人，也是可信的呀。”恒商看着她。
“都是陈年旧事，何必再提。”太后终于开口。
恒商还是看着她，“母后说得也是。不过多亏陆宰相，这两年老是反反复复的说，母后死了，母后没死。昨日在船上看到母后，我才没有那么一惊一乍。”顺手加了一块白炭在炉子里，“母后，今后有什么打算？”
“四海诸国，四处闲溜达走走。”太后说。
恒商吞吞吐吐的说，“母后……即便我不说看见你了，可是刘旎那里恐怕……”
这小王八蛋。挖矿脑子没进煤，倒是越发滑了。刘旎怕真是替她老人家瞒住了。这小混蛋才带着人在楼下那么一通喊，旁的人不知，那心眼本就细密的陆府尹稍微一寻思，不就能明白她老人家的身份了。他倒是能满脸无辜的全部推给刘旎。她也不怪他，想必只是想留住她老人家而已。
“以后的事以后在说罢。你既然来了，待会儿一起吃了饭再走。”太后道。
“母后，”恒商小狗一样去拉她，“你不会怪我冒然来拆你身份认你吧……我想昨夜刘旎都在你这里过夜了，李紫尤怕是更早就知情，此事定然瞒不住……”
更早就知情。这几个字可是寓意颇深。这不是可以说李二公子和她老人家一早也许就勾结么？李二公子好歹算帮她老人家过，她实在不想这种带累别人。“李二公子也是到蓉城后，唐三小姐带我去买药，才知道这件事。”
恒商苦笑，“陆宰相说得不错，母后若真还在人世，怕是谁也不会信了。”
太后不置可否。恒商拿起桌上刘旎送的酒，自斟自饮。一下喝得就有点多，唏嘘恍然颠三倒四的说，“母后，有些话堵在心里，不吐不快……母后你一直觉得自己被防得厉害，堵得慌。我又何尝不是……母后你也知道皇家，没个时候能放心的。自己放了心，别人还要帮你把心拿起来……我也只有耍耍古物，玩物丧志后，那些有心人才会放过我……皇兄狠，却是一个好皇帝，对我们兄弟姐妹也是真心不错……母后，我常常在想，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已经有许多俗事带累……总不能老想着那些犯堵的地方，放下也就快快活活的过了……我终究比皇兄幸运幸福太多……不用守护我们这么一大家人的安平……母后，我已经很久不去想娘亲了……”
恒商醉了，太后很是无奈去扶他。把恒商扶上楼不容易，把他搁在床上盖好被子时，太后累得满头大汗。恒商还挑剔，“这屋子小得匣子似的。”
太后差点拍他一巴掌。想想，她现在只是个平民，还是忍了。
不但挑剔，这货还不满足，醉眼迷糊间看见太后头发上的碧玉簪，就伸手去抽，“母后，这簪子花纹好别致，是南诏古物吧……”
太后下楼时，樗霁已经站在厅中了。
“师父，何时离开蓉城？”
太后顿了顿，“明日。”
樗霁又进了厨房，端了吃食出来。太后一看是珍珠肉丸子，扑上去抱住樗霁的腰不放开，“小樗霁，你最好了！”
樗霁稳住手中的托盘，还得稳住太后的冲劲。伺候太后吃了，太后又昏昏欲睡起来。靠在软椅上打瞌睡。旁边软椅上，樗霁拿着她新给的食谱本子在看。看了半晌见那太后已然睡着。站起来居高临下看了她一会儿。最后半蹲下身褪了她鞋，坐下后把她脚搁在自己怀里暖着，然后继续看食谱。
恒商和太后差不多同时醒来，窗外黄昏色已然浓。恒商下楼时，见樗霁正在给太后揉腿，太后睡久了，腿搁麻了。樗霁一碰，腿麻的太后吟叫得哇啦哇啦的。恒商咳了咳，太后抽空吸气道，“刚刚唐三小姐遣人送了不少饭菜来，下来一道吃吧。”
恒商素来是个脸皮厚的。自然坐下一起吃。偶尔瞧见樗霁给太后剥个虾什么的。樗霁做得自然，太后享受得自然。恒商真没见过谁伺候人照顾人，还让人觉得高华冷绝得不可侵犯的。
吃完饭恒商想不走也不行，陆府尹亲自来接了。陆府尹到没上楼来，恒商只得告辞离去。
外面已经漆黑，又是一天过去。
樗霁把太后床上的被子床单全部换了新的，太后收拾完毕后躺在上面还能嗅到被窝中的新棉味。下午睡太久，晚上一下睡不大着。“小樗霁，过来陪我睡。”
“师父，我还有事。”
太后换了策略，“我冷。”
樗霁顿了顿，只得脱了鞋上床，太后立刻缠了上来。一条腿搭在樗霁腰上。樗霁呼吸有点不稳，很快又平缓。伸手搂住她。
直到后半夜，太后真的睡着了。樗霁才下床出门，去准备明天离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