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已放晴，刘旎大人转身，晨日逆光照在他身上，太后有些恍然。
刘旎大人垂下眼帘，“昨晚叨扰了。”
“阁下客气。”忍着身上睡板凳久了的酸痛，太后客套着说。
显然，这一觉睡醒，彼此都冷静许多。虽相对，却是在也多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不大一会儿来接刘旎大人的官船开到。立于船头的人默默等着自家主子。
刘旎大人的目光望进太后眼中，“我先告辞了。”
“阁下慢走。”太后说。
刘旎大人站着，又望了太后片刻。“昨日的衣服我带走了，洗干净再遣人送还。”
太后本来还奇怪呢，刘旎大人打了个包袱，原来是唐焱那一身衣裳。她本来想说无碍，到底这衣服也不是她的，只得点头。但觉得刘旎大人多少有点小题大做。既然压在箱底，唐焱怕早已不穿忘记。刘旎大人昨夜也就穿了下来倒了下水。能有多脏？
刘旎大人转身。太后看着他拿着包袱下楼，上船，船缓缓驶离。
不多时，唐家的船来。唐影自船上下来就急急的上了楼。看到太后无恙多少松了口气。“韩姑娘，昨晚那位，看上去似来头不小。”
太后笑了笑，“朝廷派来治水的钦差大人，工部尚书刘旎。”
唐影微微张大了嘴。具体没多说，缓过来后只笑道，“恩公的师父，又怎会是平凡人。我也是大惊小怪了。”
太后自我打趣，“打住，我比不上平凡人。”
“唉，看我。也是一时被怔住了，话都不会说了。韩姑娘别介。当我胡说。”唐影对自己很是无语。
“介意我就不说了。对了，唐姑娘，不知樗霁可有来信？”太后问。
“恩公这两天应该快到。”唐影说。
这两天，到底是一天还是两天呢。刘旎和她印象中已变了许多。她真拿不准。不如自己先走？那么，怎么走才最保险呢。想来想去还是只有找李二公子。李二公子好歹原来也是朝廷的人，如果李二公子能答应帮他，官府一时半刻不会怀疑到李二公子身上。
“唐姑娘，能送我去见无为老板么？”
唐影诧异，“韩姑娘想好了？也行，银票我已兑换了出来。不过我们先出去找个地方吃早饭，吃完再去罢。”
“我急。”哪里还有时间吃早饭。唐影到底没多问，直接又开船往来客居而去。
去到来客居，太后让唐影在船上等。客栈老板看见她，倒也记得。又是唐姑娘的朋友，便道，“姑娘找无为老板吧？请随我来。”
李二公子还住在上次的房间。太后敲门后开门的是那青衣小斯。青衣小斯退出后，太后开门见山的说，“无为老板，有件事请帮忙。”
李二公子目光中有些讶异，“韩姑娘请说。”
“无为老板于洪中来蓉城，应该带了自己的商队商船吧？”太后说。
李二公子颔首。太后也来不及矫情客气，“不知无为老板可否把我混迹在商队中带出城？”
李二公子沉吟片刻，“好。”刘旎来治水，李二公子这样的人不在官场也定能收到消息，此刻怕已知道。但什么都没问她就答应。太后着实有些感激。或许她一辈子识人都比不上母上大人。母上大人喜欢李二公子并非无道理。现下没了立场的问题，李二公子真是个不错的朋友。
她毫不避讳的直视着李紫尤的眼睛，认真的说道，“李二公子，多谢。”
不在是无为老板，是李二公子。
蓉城大涝，京都却是艳阳高照。
京兆府内宅后院，七月流火。
一身异族装扮的美艳女子眼眶通红，愤怒的朝躺在竹椅上的冷然女子吼，“毛尖，我算是白看你一场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出嫁大食国后，第一次回大景的瓜片。
瓜片当初积极主动的去大食国，是知道主子想她离开。她一直相信自家主子，有什么动作，自己都绝对不会出事。这两年，她在大食，赡思那该死的告诉她的，也是大景孝仁太后安好，送嫁的毛尖并没走到大食，离京翌日便不顾张庭的阻拦折返回去了的。却没告诉她半个字。后来给她写信，也没说主子出事。她又怀孕，没走动成。现在孩子满了周岁断了奶，她怎么都不放心，一定要回大景来看看。这一回来，简直五雷轰顶！
“我瓜片就当从来不认识你！我现在就进宫去找那没良心的皇帝！等刘旎治水回来，我也饶不了他！”
“行了！别忘了你还有个身份是国公府的三小姐！做事能不能动动脑子？”毛尖冷冷的出声。
“操！你吃错药了吧？你还敢凶我？眼睁睁看着主子死，死后还无动于衷的人，有什么立场吼我？！”瓜片一通大吼，又狠狠踢了一脚身旁的大柳树，“操他爹的祖宗！”
两人一时静默。瓜片靠着柳树，缓缓垂落坐在地上。狠狠抹了一把泪，“老娘才不会哭……”
毛尖有那么片刻想告诉她，主子没死。若告诉了，瓜片高兴的表情绝对就和现在绝望悲伤的表情差不多。以她的个性，在怎么藏，也瞒不了某些人的眼睛。索性狠心不去看。
曾经，她自己也和瓜片差不多。主子支开了身边所有人，甚至是她和朱嬷嬷。她知道不对劲。她赶回来时，主子已进了宗人府。她不能轻举妄动。等她好不容易混进去，主子刚刚咬毒死在李紫尤怀里。
那一刻，毛尖是想见人就杀的。她看见李紫尤疯了一样喊人，疯了一样去擦主子嘴角的血。抱着主子血污的身子不松手。
她混在禁卫军中一起冲了进去。失魂落魄的李紫尤一直给主子擦血，擦着擦着手微不可见的顿了顿。那时屋内乱得很，也只有她注意到了。
李紫尤愣了片刻，僵硬了片刻，颤抖了片刻。站起来用毫无感情的，平缓冷静的声音说，“孝仁太后咬毒自尽身亡了。”毛尖后来想，李紫尤那一刻怕是察觉了主子诈死。
然后小皇帝到了。
太医们急急上来一通抢救探脉，终是冷汗潺潺的覆跪在地上一直叩头，“启禀皇上。太后娘娘……已薨。”
毛尖第一次听见小皇帝说话如此大声，愤怒那般不隐藏，“再给朕重新验！不可能！她决计不可能自寻短见！定是假的！定是装死！”
太医几乎跪爬着去又是一通摸索。“皇上……节哀……太后娘娘，真的……已薨……”
“薨？”小皇帝冷笑道，“朕驾崩了她都不会薨！”
毛尖不敢走太近，在一堆禁卫军中隐藏潜伏着。看着小皇帝走到自家主子身边，看见小皇帝说，“母后，你起来。朕知道你在装死。你起来，朕恕你无罪。”
四周一片诡异的寂静，没有人敢说话。李紫尤走上前去，“皇上，御医已检验完毕，太后的确已身亡。”
皇帝冷笑，“李卿如何这般肯定？她岂是会寻死之人！她定是唬弄朕！诈死出宫，才是她会做的事！”
李紫尤依旧平静，“太后离世前，曾关照微臣，让把遗体火化。随便找个山河撒了。想来也是存了这个心，怕皇上有疑，索性安了皇上的心。”
房中又是一阵诡静。
小皇帝冷笑得厉害，“真是朕的好母后，如此了解朕，如此为朕着想！”
“毕竟，母子之情还在。”李紫尤淡淡道。
“呵。”小皇帝顿了顿，“李卿今天有些奇怪。这是在怪朕？”
“并无。只微臣现下有些乱。还请先行告退。”
“李卿，你是否觉得，太后真的死了？”小皇帝说。
李紫尤没说话。
小皇帝说，“她联合刘車何彀造反，朕答应保她后半生安平无忧！她却如此对朕！”
李紫尤道，“太后走到这一步，应也是诸多考量。善后的事还很多。皇上要放宽些心。”
又静了片刻，毛尖听到皇帝下令搬自家主子的遗体去某地的命令。还是这批禁卫军守，再出半点事让全部提着头去见。
毛尖还记得，在皇帝本来为主子准备的软禁之地，取了个词不达意的名字。‘雁返居’。主子的遗体暂时搁置在那里安放。两天后刘旎来时，她正轮班。虽易容得天衣无缝，依旧怕被认出。头垂着不敢去看。尽管，心底恨不得把此人杀了。
她知道刘旎走到了主子遗体旁边，揭开了遮盖遗体的黄绢布。然后就没声息了。刘旎没动，呼吸声都听不见。也不知过了多久，小皇帝来了。
她听到刘旎见礼的声音，听到小皇帝说主子真的死了。听到小皇帝说刘旎身体不好应该在府中多多休息。听到小皇帝说太后走到这一步，怕是要恨朕，不知是否会恨刘卿。
毛尖那一刻，再一次深深明白，帝王的悲哀。
她一直隐约察觉到的，小皇帝对主子……
她听着那些小皇帝实则关心却是伤刘旎的话语。
小皇帝并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这般只是口舌上伤人，还是刘旎这样的有才之臣。实在不明智，也不是小皇帝会做的事。也是后来，才知自家主子是真的打算带着刘旎一起跑，而刘旎，在主子咬毒自尽后，当晚竟就在府中割腕自杀，被刘府管家发现得早，救了。平时主子玩玩闹闹便也罢了，可如此生死相随，小皇帝怎么能忍。
毛尖想起最得小皇帝宠的安贵妃，不过羸弱之态有几分像主子而已。更因……安贵妃说话的声音，几乎和主子别无二致，相似得厉害。毛尖也是一次无意听到。小皇帝不让安贵妃说话，毛尖自不会告诉自家主子这个秘密。尽管主子让樗霁公子的人调查，知道安贵妃会说话，但那调查的人并未告诉主子安贵妃的声音和她像。
想来，主子也不会想知道。好在小皇帝不复主子厚望，算是一代英明帝王。不该说的话，不该说的情，从不曾出口。待诸如刘旎这样的人才，知人善用。也只那日口头上让刘旎内疚。那种伤人一千自痛八百的事，怕只有小皇帝干得出来。
那天小皇帝让刘旎回去养伤，刘旎却问何时洗尸。等着洗尸完毕装棺后在离开。
那天下午便是洗尸时间。
丞相等一些重要朝臣也赶到，站在雁返居外面。内殿停尸之处只准女医官进。洗完尸体遵从主子的遗愿，按照规矩就要装棺抬去宫外寺庙烧掉。毛尖此时扮的禁卫军，身为‘男人’自然也需回避。不料等待洗尸过程中，外殿的小皇帝突然发了疯，要闯进去亲自给太后洗尸。丞相等人闻讯进来，拼了老命拉住。
“皇上，不可！使不得！这于礼法不合啊！”
“她乃朕母后，便是有罪，朕亲自送她最后一程，给她洗身体穿衣服伺候又有什么使不得！”
“皇上乃一国之君，切不可意气用事！”
“你们也说了，朕乃一国之君，一国之君自然可以意气用事！”
毛尖是诧异的。她以为小皇帝能一直忍着。按照祖宗规矩，装了棺是不能打开的。死人无法安魂，活人也会不吉。好在小皇帝最后没完全昏头。在一干老臣以死相逼的份上，同意让昌邑代劳。丞相等也退了一步，默许装棺前小皇帝去见一面。索性大家都去。免得出事端。
小皇帝，刘旎，李紫尤，长公主，昌邑，恒宁王夫妇，几个老臣，以及后来闯进来的恒商。毛尖心底冷笑，主子一生被人忌惮猜疑，这些送的人中，也不知都怀着什么样的心。有些情不假，可待主子，真正完全赤城之心的，又有几个？
后来装棺去了寺庙，也是在寺庙中。毛尖确定了心底的猜想，发现了异常。但也没冒失的去查探。她始终相信主子自有打算，她冒失动作，反而会坏了事。
只小皇帝一连十五日不下令烧，闭宫不出。第十六日小皇帝出来，终于下令烧尸。毛尖也暗暗松了口气。
再后来，骨灰都已入土，吴尚书才醒来。
真相大白，自家主子在旁人口中不过多了一句叹息。不管小皇帝等人再做什么，毛尖虽能理解，却不能原谅。有些心如死灰。
人生，不过如此，而已。
眼下，毛尖没理瓜片。瓜片伤心着伤心着，也不闹了。瓜片虽咋呼，却不是无脑。她知道主子要的是什么。主子所有做的事情，莫不是为了小皇帝，莫不是为了这大景江山，大景百姓。她若真去杀了小皇帝，主子才是永远不会原谅她。
“乐昭郡主金安。”京兆尹谢宿谢大人出现在庭院路口，翩翩公子，含笑而立。
瓜片也是要强的，来了旁人立刻从地上起来，转过身脸上已收拾干净。冷声道，“金安不了。谢大人替你夫人毛尖寄来的信，可是写得好啊！”那些信的落款虽是毛尖自己写的，但信内容的字迹龙飞凤舞，显然是这谢宿大人的杰作！
谢宿大人脸上笑意不变。“承蒙夸奖。下官得知乐昭郡主回京的消息，一刻不敢耽搁这就赶回来了。乐昭郡主如此夸赞，下官只能全心招待，千万不能让乐昭郡主不舒心。”
瓜片被气笑。又看了躺椅上的毛尖一眼，“不劳费心了！在这里也舒心不了！我自有我的国公府可以回！”
瓜片气冲冲走后，谢宿大人走过来，给毛尖按揉肩膀，“累了么？”
毛尖站起来，冷漠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夫人，慢些，别忘了你肚子里的蛋！”谢宿大人手忙脚乱的跟了上去。死不要脸的拉住其衣袖。毛尖停下，“瓜片若在京出半点事，我便能叫这蛋和我一起碎了！”
谢宿大人挑眉似笑非笑，毒舌起来也是毫不客气。“夫人，为夫真是高估你了。原来，夫人并不比乐昭郡主聪明多少啊。不愧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顿了顿还是补充解释了一下，“那同来的大食赡思国主，也只有乐昭郡主和夫人觉得他无害。他若连保护自己女人的本事都没有，如何把乐昭郡主情愿心甘的困在大食两年。”
毛尖不搭理。
“唉唉，夫人，说不过就冷战走掉算怎么回事。不服等你身子方便了，再来战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