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点着祈福灯,密密麻麻的白色蜡烛,风一吹过来,室内影像也跟着摇晃着。
西夏有传说,说是只要集齐百寺之灯火,诚心向荷兰天神祈祷,便可心想事成。两日内,少珏派出大量人力去集齐一百所寺院的佛前的长明灯灯火。可是,一天过去了,笑奴依旧没有醒。
白日少珏一直很忙,晚上回到上阳宫,就一直陪我守着笑奴。听说死的几个大臣被人弹劾,引出了很多案子;听说少珏严厉追查,从各府调上不少可用人才填补空缺;听说有很多流言,最为荒诞的便是说大臣之死是皇长子指使三皇子所为,然笑奴身中剧毒,流言亦不攻自破……
听到这些时,脑中闪过奇怪的想法,但是彼时我却也无心去细究。
夜已经深,一道闪电劈过,我哆嗦了一下,手中的千纸鹤掉在了地上。这样的雨夜估摸少珏不会来了,我吩咐春雨闩上门,又给笑奴喂了些参汤,躺在了他身边。
“笑奴,还记得我小时候教你的歌吗,娘很久没有唱了,我唱给你听好吗?……小老鼠,上灯台,偷吃油,下不来,喵喵喵,猫来啦,叽哩咕噜滚下来……”我握着他的手贴在脸上,轻轻说着话,重复三天来每天做的事,心底的无望越来越大,我们根本没有办法解毒,唯有借助所谓的神力。
不知觉地眼泪掉了下来,仿佛还是在昨天我教他这首儿歌,他的童年也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
忽然我浑身一震,似乎感到他的手指轻微动了一下,然后紧接着,就像一瓶酒被打翻,酒香就飘出来那么紧接。我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我看到他的眼睫不住颤抖,慢慢睁开,黑亮如星斗的瞳仁。
只到他唤我,我依然不敢有动作,生怕惊醒这一刻的梦。
“娘,我听见……打……打雷了,娘……是不是……害怕了?娘别怕,儿子在这里……儿子……会……保护你……”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将头贴向我的,手抹着我的泪。
“嗯,有笑奴陪着,我不怕……”我哽咽难言,这个时候他还记得我怕黑怕打雷。
“饿吗?笑奴要吃点东西吗?”
笑奴眨眼示意,我抱着他坐起来,在他背后放了厚厚的垫子,然后起身拿参汤。
“娘喂我好么?”笑奴撒娇,声音软糯。
我点头,一口口喂他。喝了半碗后,笑奴有了些力气,看着我开心地笑了,“娘,我想父皇。”
“他……我……这叫人去请……”
笑奴却拉住了我,轻轻摇头。“别去,父皇一定在来的路上。”
我一愣,却微笑不语。
“娘不信?每到下雨打雷,父皇不管在哪里,都会赶到上阳宫。娘五年不肯见父皇的时候,父皇总是站在窗户外面守着。儿子有次陪父皇在御书房看奏章,突然下起了暴雨,父皇扔下奏章就往上阳宫跑,可是到了却又不进去,只着我进来。”他轻轻说着,声音里慢慢有了活力,注视我的时候,神情含着期待。
他说的这些我从来不知,甚至也没有想到少珏会知道这个秘密,我以为自己掩盖地很好。大宋的汴梁天气温和,像是这样的天气几乎很难见到,所以即使是赵偲和江落,只怕也不知道这个秘密。
那么,少珏又是怎么发现的呢?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我来不及思考,笑奴搂着我的脖子,又问了一句:“娘,我好想和父皇,还有娘,一起躺在一张大床上,想要一睁眼就看到你们俩个……”
脖子上似乎有些湿意,我轻轻抬起笑奴的下巴,却没有看到水光,只一双眼睛带着不符合年龄地悲伤。
我心中大恸,自己是孤儿,从未享受过完整的亲情,我自认为竭尽所能给了笑奴母爱,也看到了少珏对他的无限付出,我以为他什么都有了。以前听过父母离婚,小孩子大吵大闹的例子,其实不是孩子怕失去两方的爱,而是怕失去了一个家。我却独独没有给笑奴一个完整的家。
“嘭嘭嘭——”雨声中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然后听到春雨去开门,再然后就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我慢慢回头,听到笑奴已经惊喜地叫出了声:“父皇——”
少珏极为狼狈,全身湿透,唯有头顶还有干干的一块,地上留下他一路走过的水迹。他气色原本因为疲倦和病态而显得很苍白,但眼睛却很亮,仿佛一下子就精神抖擞了,整个人都开始生动起来,没有了往日的戾气。
“醒了?”少珏扬扬眉,似乎终于放了心,又似乎他早就预料到了。
春雨在门外探了探头,欲言又止。
我抿了抿唇,“去换衣服吧,不是风寒才好么?”
“嗯,好。”少珏一笑,眼神中凝聚了情愫,转身去换衣服。
笑奴很欢喜,催道:“父皇,你要快点儿,我们等你呢。”
说着,笑奴挤了挤我,示意我向里面挪点,我无奈笑了笑,移了过去。
我的配合让笑奴很兴奋,拖长声音唤我:“娘——”
“娘,”他摇着我的手臂,脸上带着慧黠的笑。“给我讲个故事吧?”
“想听什么?”
“娘说什么我都爱听,我最喜欢听娘说话了。”笑奴拍马屁。
我摸了摸他的头,柔软的质感让我心神一荡,想了想说道:“就讲一个《海的女儿》。”
我侧躺着,眼神专注地落在笑奴身上,缓缓讲着故事,讲到小公主用自己的声音去换取一个不灭的灵魂化成人形,讲到小公主每走一步就如踩在尖刀上,讲到如果不能得到王子的爱,那么小公主就会变成泡沫。我看到笑奴眼睛也流露出了伤痛。
当我讲完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少珏已经躺在了床侧,单手支头,目光温柔而深邃地将我和笑奴笼罩住。
我目光一抬,深深看进他的眼底,心中却掠过一句话,那是故事中女巫对小公主说的话。
她说,“……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那么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而你就会得到一份人类的快乐。他就会分给你一个灵魂,而同时他自己的灵魂又能保持不灭……”
少珏和我都是自私的,我们都做不到把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一个人身上。那么赵偲能做到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原来你不快乐,只是因为你太贪心了。
“娘,小公主为什么不写呢?她为什么不用笔写下告诉王子的话?”笑奴的话打断了我的神游,一时也回答不上来。
“娘?”
少珏捏了捏笑奴的鼻子,“傻瓜,这只是一个故事。王子连他自己爱的人都分不清,那么他也根本配不上小公主。笑奴,你将来一定要擦亮眼睛,分清哪些女人是值得你爱的,哪些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看着这父子俩的交流,哭笑不得。
“那,如果笑奴认错了,也会有人变成泡沫么?”
“当然。”
“笑奴喜欢云叶,笑奴不会让云叶变成泡沫的。”
“好,等笑奴登上皇位,云叶就是我们笑奴的皇后,好不好?”
笑奴慢慢点头,目光有点散,却还不肯睡,又央我再讲一个。
我使坏地念着:“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笑奴被我“催眠”了,我俯身在他额上亲了一口,抬头时,看到少珏目光灼灼地黏在我身上,那是一张无形的网,缠缠绕绕。
他蓦然伸出手捏住我的下巴,我正要挣脱,他轻声道:“别动!”语气不是特别的严厉,但是却有一种无法拒绝的威仪。
我不敢动,也没法动。他欺身上前,温热的唇轻轻擦过我的唇瓣,一触即离,神情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
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我却突然有种绵绵无力地感觉。
半晌,才呆呆道:“你……”
“我……”少珏很糊涂的样子。
“哦,你嘴角有点黑东西。”他说的毫不在意,搂着笑奴躺了下来。
鬼才相信他的话!
我伸手要揪住他,手却停在了半空,他闭着眼,似乎很累很辛苦,我像泄了气的气球突然没了一肚子的气,默默扯过被子盖住了少珏。
正欲躺下,听他呢喃道:“我的手臂够长,其实你也可以睡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