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贯领命,赵佶迎着林仕的剑尖,一步步向前走,林仕也不动,剑尖刺破龙袍,连连穿透赵佶的衣服。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何况君?林仕也怯了,垂下剑尖,任由赵佶擦肩而过。
此时赵偲拇指掐住孟之瑶的人中,在她耳边细语,“之瑶,之瑶?振作一点!”
躺在婢女怀中的孟之瑶,几乎没有气息,婢女嘤嘤地哭着,赵偲正要接过孟之瑶,却被赵佶一把推开,赵佶抱过孟之瑶。
赵偲却不生气,温柔唤道:“瑶瑶,瑶瑶,是我……”
这一声瑶瑶像开启了甜蜜的花园之门,孟之瑶意识渐渐回暖,睁开迷蒙的眼睛,像是有细碎的绒花垂落其间。她凝视着赵偲,所有的情怀都浓缩在那双宝石样的眸子里,那里不知流动的是怎样恒久的暗涌。
“小哥,是你么小哥,你怎么才来,瑶瑶等很久了呢。”孟之瑶带着小女儿的娇憨与甜美,苍白的面容焕发新生一般,开出粉色的樱花。
“瑶瑶,别睡,小哥在这里陪你。”赵偲的语气温柔如棉,似乎稍一用力,棉里都能挤出水来。
我从没见过赵偲这样沉在回忆中,旁若无人的与人说话,他轻轻一个神态都能引起孟之瑶韵味悠长的回应。他们之间有一种不必开口就能交流的默契,那是我,就连赵佶,都无法跃进的空间。
“小哥,你还是不娶我是不是?”她茫茫然然,突然一道亮光坠入眼中,她眼中的迷蒙渐消。“我和十一哥的孩子,就要出来了么?呵呵,小哥,你至死都不肯娶我。”
“瑶瑶,不是……”赵偲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轻轻辩驳道。
孟之瑶摇头,声音轻弱,“小哥,你恨我,恨得就连轻尘姐姐的遗愿,要你娶我都可以不顾,是么?”
赵偲迟疑了一下,握住了孟之瑶的手,“不是这样,不是,瑶瑶,我早已不恨,之所以那样说,只想断了你的念想,我已经负了轻尘,不可再负你。”
孟之瑶微笑,笑容像是一朵正在垂落的花,“是么,你连负我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几家欢喜几家愁,孟之瑶至死追寻的机会坠在我身上,不愿负她,便可负我?我咬上江落的左肩,唯有这样才能稳住抖如筛糠的身体,已经哭不出来了,心却汩汩地流出血来,我已经分辨不出这充斥着胸腔的血腥,是梁下的血,还是自己心里的血。
江落一动不动,将我圈进他怀中,他身上有种青竹的气息,我闻着心思飘飘忽忽,不知身在何处,将落何地。
倘若不相见,便可不相恋;倘若不相伴,便可不相欠;倘若不相误,便可不相负。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脆嘹亮的哭声伴随着惊雷而来。
还不待人反应,就有人叫:“走水了!走水了!”
江落目视了一会儿,淡淡道:“惊雷劈在树上,着火了,这小子一出生就闹这么大的动静!”
江落真是个好人,这个时候还总是想法子转移我的注意力。
“皇上,娘娘大出血,止不住了……”稳婆慌乱地叫着,不住地跪在地上磕头。
赵佶烦闷地一脚踢开她,看向赵偲,赵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孟之瑶,神色忧伤木然。赵佶悲愤,“赵偲,你满意了没?”
这时孟之瑶转醒,神采奕奕,在场的人都知已是回光返照。
“皇上,”她气若游丝地叫着,“我们的孩子……”
赵佶俯身环住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是个儿子,就按你喜欢的,叫赵构,就叫赵构。”
我身形一晃,差点儿跌下来。
这是什么风水啊,孟之瑶生的儿子就是南宋的开国皇帝,还真是搅和不清。
怎么什么事都能被我碰到?
“皇上,看在……看在妾五年尽心伺候的份上,请善待他……”
“我会的。”
孟之瑶说完,休息了很长时间,目光四处逡巡,落在梁上。都说死人临死前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孟之瑶似乎也具备了这样的本事,众人的目光瞬间就被引到那里。我和江落再也藏不下去了,飘落下来。
赵偲看到我们,刹那什么都明白了。夜光缭绕中,他黑漆漆的瞳仁里少了温润与自信,多了些犹疑不确定,他目光深深地锁住我,没有彷徨,也没有愧意,清亮沉静,流淌着丝丝缕缕的感情。
“青青?”孟之瑶的目光已经散了,脸上露出烟火般璀璨的光泽,她微微蠕动着唇,声音细如蚊蝇,根本就听不到。
我俯下身,凑到她的唇边,费力听了半晌,才明白她给我了一句忠告,她说:赵家男人,是世间最痴情,也是最绝情的。
孟之瑶一生周旋在赵家男人身边,她阐释的可谓深刻。不,确切地说,她是在以自己生命的灿烂来证明这个。
痴情只对唯一,绝情却是对所有人!
我苦笑,看着孟之瑶一点点失了生气,手无力地垂下,眼前似乎看到那个明艳如春的女子娇蛮地挑衅我,咄咄逼人地告诫我……
我站起身,直视着赵偲,怒火中烧,烧得我快要抓狂,“你高兴了?十四,你高兴了?之瑶死了,之瑶死了!是你,是你,你是杀她的侩子手!”
不给赵偲对视我的机会,我转身迫向赵佶,“还有你,你的皇位到底要多少人来祭奠,你还要踩着多少人的鲜血而过?赵佶,这个女人是为你生儿育女死的,就算她有再多的不是,她嫁给你后,你可有真心对她?这个女人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午夜梦回,你是否还能想起她身上的味道?”
转了一圈后,我看向那个从始至终都置身世外、冷眼旁观的林仕,依旧一副臭脸。以前我有些怕他,如今不怕了。
我深吸一口气,不输气势地盯着林仕,“明明知道之瑶有孕,为什么还要挟持她?你的武功不是很高吗,挟持一个女子算什么侠士?你卑鄙无耻!我诅咒你,这一生林氏断子绝孙,之瑶的孩子会找你报仇!”
“你!”林仕气得眉毛倒立起来,眸中的光越来越冷。终于他没忍住挥出手掌,然在空中同时被三只手接住了手腕,阻止了他的雷霆之势。
江落警告地看着林仕,“我告诉过你,不要跟她过不去!”
赵佶似乎没有料到这么多人出手,慢慢放下了自己的手,转身交代人带赵构下去,抬走孟之瑶,房中一瞬只剩我们五人。
赵偲也动了气,责备地瞥了林仕一眼,什么也不说,却比说更具杀伤力。
林仕气得折断了剑,恨声道:“妖女,要不是为了你,我和十四哥还会回来这里?我们拿到这些,早就按计划走了,我们回来就是为了接你!”
“不要说了,林仕!”赵偲斥道。
“啊,啊——”我抱着头干嚎着,觉得胸腔有一口浊气,非这般嚎叫,不能吐出。
为了接我?原来我才是害死孟之瑶的真凶!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赵偲深黑的眸子似乎有晶莹流过,想要伸手揽我入怀,却在半空中僵住了,确切的说,是被我眼神中的冷意骇住。
赵偲,我还能入你怀中么?你抱着我时,想到的是我还是她?
我曾经也怀疑过,我或许是别人的影子。是啊,我不貌美,我不温柔,我甚至不是不栉进士,却能得如玉公子的青睐。我也彷徨,也曾逃离,可是却禁不住细水长流的诱惑。
多金、帅气、高贵、温柔、甚至细心,你能想到的所有完美条件的结婚伴侣,眼前这个人统统具备,他甚至还说能给你你要的一世平安。
简爱也曾期待罗切斯特,为什么我不可以?
然而,梦总是如镜花水月般易碎,你总要看清现实,这个世界哪里还有那般单纯之人?
我瞪大眼睛看着这个相濡以沫五年的男人,看着时光剔去他的青涩,渐渐有了男人的成熟,眸子酸涩,却始终没有滴下一颗泪。有人说,没有人值得你为他哭,唯一值得你为他哭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让你为他哭。
赵偲,你值得我哭么?
一时静默,空气中还弥散着血腥味,浓稠的要凝固起来。
林仕抱着遗诏远离我们几步远,靠墙立着。江落一副戒备的姿态守护在我身后,赵偲视线不离我身,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佶凝视我须臾,笑了笑,似乎无奈,又似乎自嘲,“十四,我们把话摊开了说吧,你准备拿遗诏干什么?你根本就不想要皇位,不是么?”
赵偲抿唇不语,赵佶了然,“你想拨乱反正?”
“是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你以什么身份?你以为你是救世主,还是如来转世?”赵佶冷笑,弹了弹袖口。
“我以林家第七代长孙的身份!”赵偲神情冷傲,一时间他变得遥不可及。
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一面,心又莫名苦涩起来。抛开这个男人伤害我不说,他其实也苦也累,从小背负的是两个家族的对抗,矛盾地煎熬着。
我想赵偲肯定也曾迷惘,也曾绝望,如果是我处在他的位置,也许早就被逼疯了。但是他却走过来了,愈走愈从容,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身上有着浓浓的通透之气。他早就做了决定,抛开了个人的荣辱喜怒,你甚至都不能指责他做错了!
他用自己的一生在追寻一个真相,何错之有?
那么错的是谁?
是这个荒谬的时代,还是权势面前不堪重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