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珏这般放低姿态,我当然不会无动于衷。一个月后,我亲手做了少珏最喜欢喝的羹汤去了正阳宫。
也许是我私心在作祟,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我是从后院的小路去的,没有惊动任何人。事后也证明我是对的。
两年的时光,正阳宫外一点也没有变,广玉兰的花瓣谢了一地,踩在上面,悠然的香气仿佛也要从脚底漫入肺腑。
我闻着花香,隔着百步远便是正阳宫内殿的门,由此跨进去,便是跨过了我与他近十年的恩怨。如此想着,脚步竟有几分迟疑。
少珏会接受这样迟来的道歉吗?道歉?可是这对错又是谁人来断?
我一晒,想当初自己何等傲气,却也还是端了羹汤来此。少珏,这是我做的最后一点让步了,如若你不接受……
目光微抬,顺着敞开的门望进去,少珏正坐在椅上,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两年的时光将他的面容雕琢得愈发清隽如阳,眉心处暗含着一抹淡淡的轻愁,却更加增添了他身上矜贵之气。
花昔站在后面轻轻为他揉着肩膀,幽暗的烛光映得她的容颜娇美异常。
两年虽然深居浅出,但是也听到不少关于少珏的传言。
他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动不动就发火,每一次都是花昔来救火。当他的孩子一个个出生,他留在御书房的时间越来越多,随侍在侧的就只有花昔和阿求。
有人说,花昔早已是少珏的人,封妃只是早晚的事。也有人说,花昔不过是当年的花漾,恃宠而骄。
流言也只不过是流言,但有一点却说对了,花昔钦慕少珏。且不论少珏的容貌与身份,单是他不怒时的体贴宠溺,风度翩翩,又有哪个女子能抵挡得住?再加上他能力超群,身上隐隐的霸气,总是让他风华卓然,一见倾心。
花昔一个情笃初开的少女,常年伴随左右,焉能不动心?
“陛下,舒服吗?”花昔歪着头问,唇边的笑意如广玉兰般甜美。
少珏喟叹了一声,并不说话,但是面上却有几分神往的表情。
是想到了仅有的几次,我替他按捏肩膀的事么?
我们如此吝啬,温馨时刻总是那般短暂。待到我们回忆时,才惊觉年少时血气方刚的暴烈。
少珏也许也想到了这,无声轻叹,良久,才听他道:“你的手艺是跟她学的吗?”
“奴婢只偶然看过娘娘给陛下按捏,会个皮毛。”
“不错。”少珏感叹了一句,眉心微微蹙起。
“比之娘娘,如何?”花昔问出后,神情有些后悔,按在少珏肩膀上的手指有些僵硬。
果见,少珏眉心慢慢疏开,但是一股抑郁之气冉冉升腾着,他突地睁开眼,眸中光亮太盛,让在门外的我都忍不住眯了眼,也就在这一瞬间,我听到一声骨头断裂的声响。
那声响动唤起了我所有的恐惧,我浑身颤抖而不能动。
“如果还想待在我身边,就记住什么该说,什么是你永远也不能碰的。”他的话激起阴风阵阵,花昔蜷缩在地上捂着手,脸色煞白。
“阿求,带她下去包扎。”
如鬼魅般出现的阿求架起花昔退了出去,室内恢复了寂静。
少珏抚额,缓缓站起,踱到窗前,眺望着远处一点。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白色的龙纹衣袍在风中瑟瑟翻飞,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收拢,没有用力,但是青筋隐隐跳跃着,似乎在诉说着主人心中的激荡。
那一刻,我觉得他是疲倦而忧愁的。
可是,我却没有勇气跨出那一步了。
良久,我挪动着发麻的双腿,转身往回走。许是心事重重,不小心踩到一根树杈,咔嚓一声,在夜虫偶尔嘶鸣的夜显得尤为清晰。
“谁?”少珏转身,目光似要隔开浓烈的夜色,望见藏在其中的我。
我匆忙回头,惊鸿一瞥间我看到一角红色的飞檐,来不及多想钻入了夜色中。待逃到了安全地带,我细想刚才看到的飞檐,心潮翻涌,那分明就是上阳宫的一角。
说他无情吧,却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上阳宫;说他有情吧,却能因一个称呼痛下杀手。
他就那么不愿意提起我么?可是,为什么又这般痴迷地望着那个方向。
我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提不起半分勇气来到他的面前啊。
少珏,是不是即使我丢弃我的骄傲与自尊,也不能跨越那道无形的鸿沟?
那一夜,我失眠了。
我颓然发现,我已经不恨他了,这两年他对笑奴的爱护、对他的爱,我自认为我这个做母亲的都难及一二。
笑奴一岁时,臂上生了一只脓疮,是他不顾自己的身份,亲自吸出浓液。如果当时不是江落在场,亦难相信少珏会爱孩子到那个份上。笑奴名义上是没有让我见,但是他选的照料之人却是春雨,每日信息传递,我亦知道笑奴的一点一滴。有时想得紧,春雨也会偷偷抱着笑奴让我看上一眼,这些事少珏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世子出生一年后,他借故将笑奴送了回来,可是其中的百转千回,细细体会,我又怎能不知呢?
这厢,兰丁若有所思地咀嚼我的话,看我的眼神带着探究,似要确定我话语的真假。我一笑作罢,看吧,没人相信我的努力,连我自己都觉得那一次的遭遇像是我凭空幻想而来。
翌日,我带着笑奴换上一身布衣进了后院。那里曾经是别处宫殿的幽室改建的,只有一面的墙顶安了一扇小窗。我威逼春雨和兰丁锁了门,将钥匙扔进窗户。
两人起初并不肯,但我一句话就打消了她们的苦劝与犹疑。
因为我说,一个母亲永不会做出威胁儿子安危的事。
世子一日不醒,笑奴就有一日的危险。尚不说少珏有心袒护他,但就朝中那些亲辽派,就会以此事大做文章。
我更不能要笑奴自小就背负谋害兄弟的罪名。
笑奴小大人般,牵着我的手进了幽室,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但是稚嫩的脸上流露的视死如归的神态,任何人看了都不免动容。兰丁一时失神痛哭了起来。
一连两日过去,从小窗上射进的光线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春雨带来消息,世子醒了过来,但是因染上风害,发热不止。朝堂也果如我所料,弹劾笑奴的奏折如雪片般飞来,少珏顶着压力,一直留在凤仙宫,对奏折不予理睬。
“娘,我们会出去吗?”笑奴终于说出了他自进来的第一句话。
我眸中酸涩,黑暗中,看着他比这暗色更黑的瞳仁,那般信任的凝望着我,心中滋味杂陈,但我却笑了笑,“我们当然会出去。”
有时候信心比什么都重要,就像现在的处境,没有什么能比精神鸦片更能让人镇定。
“父皇,会来救我们吗?”
“会。”
“娘,仁爱会死吗?”
问这话的时候,笑奴的手不禁抓在我的臂上,目光急切地望着我。我伸手搂住他,先前的委屈早已被担忧和害怕替代,在他的意识里,那也是他的兄弟。不是他亲手推下水,但是看见自己的兄弟溺水,那一刻的惊慌恐惧怕是驻扎在他心里了。
“不会,仁爱吉人自有天相。”
“娘,”他埋在我怀里,瓮声道。“我再也不气了,即便父皇亲手教仁爱写字,我也不生气了。”
小家伙还知道吃醋呢?
“笑奴,你父皇也是爱你的啊,就算他教仁爱写字,可是难道就没有教过你写么?父皇对你和仁爱,就像是手的手心和手背,他都是喜欢的。所以,不要胡思乱想。”
笑奴也不知懂了没有,嗯了一声,我再看时,他已经睡着了。
一缕月光自窗户穿插而过,落在地面上,如白霜般晶莹。
忽然,光线一暗,江落的头探了出来。
我们四目相对,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这是自五年的幽闭生活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五年来他虽没出现在我面前,但是兰丁一直都有与他通消息,我也慢慢知道了他的情况。
他终于娶了苏娅;回纥叛乱,他带兵去平,救回了苏娅的甥女;他的咳嗽总是不好;他们一直没有孩子……
然而,那些苍白的消息终是抵不过这一眼望进的深度。
他瘦了,蓄了胡子,更显得面容清癯。
“你何苦这样?孩子还不满六岁,这样的苦怎么吃得?”江落难耐沉默,率先开口。
“苦吗?总好过丢了性命。江落,我知道你和他的为难,我不想笑奴有任何危险,所以住进这里,才是上上之策。”
江落面容缓和了一下,喃喃道:“此举确实叫他们再不好说什么了,可是,也叫我和哥情何以堪?”
听到他明白我的心意,泪终于落了下来,平缓了一下情绪,问道:“仁爱怎么样了?”
“还不知道,不过这个孩子太过聪明,所谓慧极必伤大概便是这样。”
又沉默了须臾,想起那个神秘客人,我忍不住问道:“笑奴说宫中来客,是何人?”
“北边的,女真部落。”
我一惊,抬眸,正望进江落的眸子,冷笑了一下,“这么说,皇上是想与他们合作伐辽?”
江落怔了怔,目露诧异,“我们还在观望,西夏前有狼后有虎,左右又都是狐狸,所以西夏随时都在备战,但是怎么打,和谁联手,打谁,这是关乎国计的事,一着不慎便会倾国。”
五年的时光,已经将江落打磨成了一名战将,会站在统领大局的方向看问题了。我不知道该欣慰还是难过。
虽是如此说,但是我知道少珏已经有了弃辽的打算了。
“我听兰丁说,你去过正阳宫?”
我还在思索上一个问题,冷不防他这样一问,下意识的点头。
“为什么没有进去?”江落眼里有某种我看不透的东西,声音低沉回转,在月光下有几分不真实感。
我不回答,难耐的寂静中,一声叹息飘出,千回百转,穿越了五年的时光,萦绕不绝,似要将我心中所有的柔情都牵扯出来。
这,不是江落的叹息。
我呆愣,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不是那个人的是谁的呢?若没有他的允许,江落怎么会夜探这里?
怀中的笑奴醒来,一眼望见江落,欣喜地跳起来,“皇叔,皇叔——”
“笑奴乖吗?有没有哭鼻子?”江落语气柔软,他那样冷面的人竟是有这样的耐心逗孩子。
笑奴摇头,“我怎么会哭鼻子?皇叔不是说笑奴是西夏第一勇士么?”
江落哂笑,“老三、老四他们见不到你,可是哭了鼻子。”
“真的?”
“是老五哭的好不好?”
两把声音同时传出,紧接着窗口处又钻出三个小脑袋,拼命往里面挤。
“大哥,是我。”
“还有我。”
“我。”
三个小脑袋瞪大了眼睛,看见笑奴朝他们挥手,目光一亮,嘻嘻笑开了。仁友从胸口一摸,掏出里面的东西,扔了下来。仁忠和仁礼见状,也掏出带来的东西,扔下来。
笑奴去捡,俱是什么如意糕类的点心。
我哭笑不得,这怕又是那位的主意。
“大哥,你什么时候出来,我们再去打鸟?”
“对啊,我们一直在等你,你不知道,昨天桂花树一夜都开了。”
“还有啊,我昨天将李白的《将进酒》终于背完了。”
笑奴回答着,仿佛又是那个顽劣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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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看不懂吗?是哪里看不懂?我很受打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