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向诚大袖如云,繁复的花纹样式看起来就像是晚霞一样耀眼灿烂,衣带当风,猎猎翻飞,略略消瘦的腕骨宛如美玉,漫山的风雪中直欲随风而起,恍若仙人临世。
他独步立在峭壁的一块儿大石上向宝泉城的方向看去,料峭的寒风拂面之时,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不可说的趣事儿,缓缓的扯开了一抹清淡苦涩的笑容,低头一顾,潋滟眉目恰如神嫡养在手心里的水晶一般迷人。
十步开外,女子一身土黄色僧袍依旧难掩绝世姿容,明明是那样年轻的年纪,眉间却笼着一汪淡淡的清愁,像静水深流,缓缓入了心。
她略抬螓首,几分痴迷看着那山间青年,美如一副惊心动魄的画,这美却已经不是为她了,她心里很明白。
罗向诚这一次来庙中的那一日,她毕生都忘不掉。
素来都是仙人风姿的他,脸色灰白,胯下战马也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进了山门,他无视了她的视线,直奔大雄宝殿,噗通一声跪在了佛主面前,头深深埋进了软垫中。
她亦是静静的走过去,缓缓跪在了他身旁的软垫上,默默的等着他情绪好转。
两人俱都沉默了半响,罗向诚沉闷的声音从软垫中发出:“黎姿,你为何不问问我为何颓丧?”
她合什轻轻道:“罗施主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说,不说,只是因为这苦痛还未到说的时候罢了。”
他抬起头怔怔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是那样的平静,就像他看着这个大千世界一样的神情。
她清晰的记得他平常看着自己的视线是柔软的、温暖的、怜惜的、还有痴缠恋慕的。
可是这一次,他的视线很平静,平静的像一湖无风的水,像一面无人的镜,没有一丝波澜,就像,他在看一株花、一棵草、一段别人的人生。
面上勉强的维持着平静,她的心中却掀起了滔天的巨浪:我的那个良人,他,已经随风,散了。那个总是等在我的生命中的良人,一去不返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你安慰安慰我好不好?我需要你安慰安慰我。”
她轻咬唇瓣,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急忙转头,抬头看天,半响转头看着他,也是同样的认真回答:“罗施主执着于让我安慰,无非是想求证我的安慰还能不能让施主心中安然,然而施主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我便是说遍了世间所有的好听话,也不抵她一句喝骂,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必要安慰你呢?”
他扯开唇角回了一个苦笑:“黎姿,你总是这么通透澄明,岂不知有时候活的糊涂些也是一种福气。”
她艰难忍下去的泪意再次翻涌上心头,心尖都被浸润了苦意:“施主前日爱的便是这通透,今日偏爱那糊涂度日,即便是佛主显灵,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动声色的站起来,她脚步轻如柳絮,向着大雄宝殿外面走的那几步微微踉跄,似是已经受不住了这样沉重的打击。
他在这庵中住了数月了,她并没有刻意去找他,他也没有去找她,只是每日无事就在这大雄宝殿里跪着。
她什么也不问,他什么也不说,就像每一个香客来的目的一样,纯粹就是来听听诵经声,宁静一下自己的心罢了。
此刻山中初雪,她手中捏着一封罗家庄的信件,站在这寒风凛冽中对他望而却步。
罗向诚微微侧了半边面孔来,唇轻动:“有事?”
紧了紧手中的信件,她再向前一步道:“伯母来信催了,你……”
繁复花纹的缎面华服轻飘飘从大石上纵身而下,踏雪无痕的向她这边一掠,面前寒风一停,他已经定定在他面前停下。
修长的指尖拆分开信件,雪白的指尖带着莹莹的白光,竟比那白宣纸更加的漂亮三分。
“我要走了,山中气寒,你保重。”罗向诚淡淡的道。
微微一垂头,黎姿粉面如晕,轻轻的点头。
向前走了几步,脚下的皮靴踏在积雪上咯吱作响,一时间,林中只有这咯吱声不绝于耳。
一步一步,步步都踏在她心底,一步一步,她默默的数着他的步子,从庵门到山脚,一共三千步,不多不少。
这三千步走来就像当年她亲手剪断的三千烦恼丝一样,一丝一丝、一步一步,缠的心脏几乎窒息。
就算是山下也是无边枯木,一世冷清。
无边凄清的初冬荒季里,她理了理身上土黄的僧袍,有几分手足无措。
罗向诚停住了脚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天气寒冷,回吧。”
他一定不知道,她这一刻恨不能一路送他到家,这一刻她又恨不能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她可以就这么和他一直一直的走到地老天荒。
狠狠抿紧了唇,雪白的脸颊比山上的初雪更白,黎姿面颊粉了粉,轻声开口:“罗少主,黎姿若是愿为君子……为君子……为君子背弃佛主,不知……不知君子……何意?”
向前跨步的背影蓦然停住,僵硬一下,半响没有动静。
他静静的站着,她怔怔的看着那个僵住的背影。
初冬的荒茫大地一瞬间全部退后,将她凸显了出来,满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孤单单的站着,在漫无边际的荒野里站着。
面对的是绝望的将来,背后的是不堪的过往。
就像,就像是一个笑话。
“我知道了,罗施主慢走。”黎姿轻轻的声音在背后就像一柄钥匙打开了他心上的锁,这些天的沉重蓦然一轻,仿佛那一个背负在心上的巨石终于落地。
她能看开,应当是最好的吧,是他先负心在前,这些天,他一直在等待着她的责难,哪怕她让他以命相抵,他都不会犹豫半刻。
翻身上马,马儿像一道闪电在苍茫的大地上尽情飚射,凛冽的寒风匕首一般割在他如玉的面上,素来在乎这些细小的事情的他此刻不管不顾的狂奔而去。
在月华苑里的日子划过,就像粉嫩的小鸭子的脚掌拨开绿波荡漾的湖面。
王庭贺坚挺的顶住了全府上下或斥责、或鄙夷、或怀疑、或耻笑、或别有用心的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成功在月华苑里留住了她那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师叔。
哦,这么说,或许大家不怎么明白。
那就这么说吧。
顺王殿下黎玦,也就是前面说的王庭贺那个脸皮厚的堪比城墙的师叔,以保护自己的未来老婆为由,捏造了一个很很很牵强的借口,不管不顾的在月华苑里住下了。
在全府上下敢怒不敢言的目光瞪视下,他坦然搬到了王庭贺的小院里。
房间嘛,就在王庭贺的隔壁,处于一个只要王庭贺半夜踢个被子他都能听到的有利位置,吓的一众丫鬟们晚上都不大敢伺候自家的小姐洗澡。
为啥?
怕被隔壁的某王爷听见了声音啊。
你想,距离那么近,就算是顺王殿下是正人君子,不故意去偷听,这水声哗啦啦的,难免就听到了。
要是丫鬟们和小姐再说句什么体己的话,要是这体己的话中再涉及到了顺王殿下,那还得了!?
况且,这顺王殿下住的这么近,说他是正人君子,谁信?!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不信。
再况且,殿下武功据说独步天下,要是再有个透视眼、轻功什么的功夫,小姐的节操岂不是更加的危险。
所以,喜欢裸睡的某人穿着繁复的衣服睡了几十天以后,再也忍无可忍,终于爆棚。
“黎玦,你特么再半夜爬到老子房顶上喝酒,老子就阉了你。”王庭贺吭哧瘪肚的爬山房顶,怒气冲冲的威胁。
“此话当真?”黎玦拎着个酒壶,喝的正欢,闻言,侧了侧脸,懒洋洋的笑问。
“不信!可以试试。”某人咬牙切齿,恶狠狠的继续威胁。
“算了,以小师侄你不害臊的厚脸皮,本王相信这事儿啊,你能干的出来,男人的那个东西对别的女人可能是个凶器,对你嘛,我觉着,顶多算是个……”
“黎玦,你妹的,我操你大爷。”某人平地一声大吼,把某个不正经的人那要命的话劫住。
而听见了自家小姐在房顶上咆哮的丫鬟们,都很规律的翻了个身,继续睡,没有一个人出来为她们小姐出头。
大半夜的平地一声惊雷的狂吼,多么正常啊。
被吵醒了?
没事儿,夜还有那么长,翻个身儿再睡不就得了,多大的事儿啊。
小姐受欺负怎么办?
笑话,小姐不欺负顺王殿下都是大家拜佛求神保佑了,小姐怎么可能受欺负?
小姐的节操怎么办?
人家早晚都是夫妻,而且关系又这么好,提前那个啥啥的,夫人提前抱上外孙儿,都是绵延不尽的福气啊福气。
所以,丫鬟们半梦半醒之间都默默祝祷:小姐你要争气啊。
争气的某小姐一屁股蹲在了房顶上,一双被吵醒的绿油油的眼睛不停的盯着某个半夜酗酒的死鬼王爷。
“你也想喝一口?”黎玦自认为很好心的邀请她。
嫌弃的撇撇嘴,王庭贺不耐烦的打开他的手:“走开,臭的。”
哂笑一声,黎玦朗声道:“王庭贺,你就矫情吧,啊。”
“话说你啥时候走啊?”
“怎么?舍不得本王?”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好吗,我等着甩了这边的事情去看书呆子。”王庭贺嘲讽他。
“嗯,过了年吧。”黎玦含含糊糊的答。
“啥?!”王庭贺一把把他的酒壶揪下来,扳着他的肩训斥:“你赖在这儿了是吧?老子告诉你啊黎玦,没事儿了就赶紧滚回你家去,老子这儿受不起你的尊驾了。”
“傻帽儿。”黎玦想掰开她的手,被她躲闪开了。
晃了晃酒壶,他清冽的气息凑近了她的脸,笑道:“本王不走了好不好?”
“做梦!”
“嘁!本王稀罕么?!等一件事了了,本王就离开。”
“什么事儿?”
“你自认这么聪明,你猜猜。”黎玦仍旧是那副不正经的调调。
“你在等人?”王庭贺漫不经心的问道。
“嗯,差不多了,再猜。”黎玦及时鼓励。
“在等一个敌人。”王庭贺有了点儿兴趣。
“差不多,再猜。”
“苏绍七什么时候来?你和他之间的关系晦暗不明,到底是纯粹的敌人,还是半敌半友?”王庭贺有几分肯定的问。
灼灼的眸光像是有了温度一般,黎玦有几分醉了,黑亮的瞳孔深的宛如海子,灼灼的看了她半响,突然他就笑了起来。
“王庭贺,什么都瞒不过你,本王现在总算是相信了,只是这聪明会害了你的。”黎玦双手枕在后脑处,仰躺在屋顶。
“他为何来宝泉城,京中有什么异动了吗?”王庭贺担心着书呆子,忙着问他。
“你为何不从你父亲这方面想一想。”黎玦徐徐的引导着她。
静了片刻,她眸中一亮,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道:“苏绍七要杀了老头子,他以为老子是皇太子的人,老头子很可能会跟着老子归顺了皇太子,会把他的事情泄露出去,所以他要杀了老头子。”
她嘟嘟囔囔半响,再回头看屋顶上躺着的某位王爷,呼吸平稳,身子绵软。
这丫的居然睡着了!
果然,和醉鬼有什么好说的。
狠狠的踢了他一脚,王某人忍着要把他一把从房顶上推下去的悸动,悻悻的下了房顶,爬回自己的床上睡去了。
她下房顶的声响一消失,房顶上睡的安稳的人就睁开了一双凉凉的眸子,眸色清凉,半分醉意都没有。
他并没有坐起来,只是静静的躺着,望着广袤的天空,静静的想事情。
他确实是在这里等人,等的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杀手。
他们出了皇城的时候,无影就已经把消息送到了他的手上,皇上并没有随着他们的前后脚派出杀手。
半路上除了传旨的太监,半个影子卫都没有。
这不符合圣上做事的风格。
按说,皇上认定了皇太子已经告诉了王庭贺他并不是真的皇太子的事情,势必就会将现在的皇太子究竟是谁的儿子的事情一并告诉她,那么连带着王家的人都不能留下了,必然会把王家灭口。
可是圣上却没有派出影子卫来灭口王家,他想不通,他是一个想不通就要一直想下去的性子,所以他选择了留在王家大院。
而无影近来的传报中,圣上似乎正在调整影子卫统领乔万的日程安排。
这样就很好理解了,王家,圣上还是要灭口的,只是这件事实在事关重大,所以圣上并不敢随意派遣影子卫,他要的是一击必杀,只要出手了,王家就万难逃脱,所以他派出了影子卫的统领:乔万。
那是一个毒辣的可以让死神都发抖的人。
不!
不能称之为人。
而是他就是人间的死神。
他只听令于圣上一人,一把弯刀如满月,不见血不收刀,通身死气沉沉。
他等的就是他,他要亲自挡住他。
至于引导王庭贺误认为是苏绍七要来宝泉城,他那是故意的,毕竟皇上是他亲生父亲,即便是他做了再过分,他再不能理解的事情,那都是他的父亲。
而且他是皇上,一国之君,王庭贺和他为敌就是自寻死路,这件事还是他来亲自解决比较妥当,至于王庭贺,就让她继续这么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不好么?
夜晚的风凉飕飕的在屋顶上肆虐,他喝了酒,周身发烫,迷迷蒙蒙的想了好久。
漫不经心的掀开身子下面的一片瓦,屋内床上的某人撅着小屁股睡的已经像头小猪一样了。
把瓦片原样放好,偷窥完了的顺王爷大摇大摆的从房顶上飘然而下,几步跨进自己的屋里睡觉去了。
这一幕若是让院里的丫鬟们看见,一定又是一阵风波:啊啊啊……看吧,王爷果然对小姐一往情深,半夜都忍不住去看看小姐,虽然这看是偷窥,可是被顺王殿下偷窥也是一种荣耀啊,小姐就别矫情了,嫁了吧。
王庭贺变性事件因为黎玦的强力镇压,大宅子里谁都没敢再发表什么反动言论,可是不发表言论就不代表大众没有言论可发表。
俗话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果不其然,短短半月的时间,宝泉城上下都知道了王家的四少爷原来是个女娇儿,被皇太子殿下相中了,要进宫为妃呢。
也有府里丫头们传出去的顺王殿下对女扮男装的是小姐情深似海的事情。
所以掺杂在一起就是:顺王殿下和皇太子殿下同时抢王家的四少爷为禁脔,已经闹出了多少多少的风波了。
没办法,顺王殿下和皇太子殿下的名头实在是太响亮了,就算是牛叉闪闪如四少爷者,和他们俩的名头一比,也是萤火之光比之于明月之辉。
有了这么两个风头强劲的人物出场,四少爷女扮男装的八卦就不重要了,传着传着就直接省略掉了。
鉴于这个消息实在传的太不像样儿了,为了辟谣,王老爷命人在王家大门前竖了一个一丈方圆的大牌匾:王家四少爷是女子。
于是不多久,这谣言就又变味儿了:听说了吗?王家的四少爷被顺王殿下和皇太子同时看上了,王家嫌这个名头不大好听,在门前竖了个大牌匾为四少爷遮羞,还捏造四少爷是女子的身份。
这就叫:越描越黑。
王老爷甩甩袖子,黑着脸假装自己是隐士高人: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啊。
而此事件的三个中心人物始终未发表半个字的辨别,大有‘任你们说破了嘴儿,我就是我’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