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沉闷的双眸,在碰撞的汐颜的那一刻,突然变得柔软起来。
这种改变,就如同绵密的春雨伴着微风降临,一点一点的滋润着世间万物,而却不自知。
毫无疑问,红莲现在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中。
他只觉得,汐颜低头是好看的,抿唇是好看的,抱着白狐也是好看的。
当然那只窝在汐颜怀中乱蹭的白狐是除外的。
汐颜抱着白狐,窝在马车的一角,摆弄着白狐长而白的绒毛,不敢看他。
选妃大典被她闹成了那个样子,委实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端端的一次出游,倒被汐颜弄出了逃难的阵仗。
作为汐颜,颜面扫地,倒也没什么,反正她本就没什么尊严可言,她也不在意那些。
只是让红莲难堪,却绝非她之所愿。
四大长老并没说什么,甚至多有劝慰之词,纷纷表示王妃初来魔界,又大病初愈,水土不服也是有的,不必介意。
可汐颜自己心里清楚,这四位说不定早就在心中乐开了花。
他们恨不得自己出的洋相越多越好,只怕不能更多,怎么会介意?
红莲见着汐颜拘谨的模样,心中倒也泛出了星星点点的歉意。
楚狂歌是谁?
他是凌驾于三界之上,天之主宰,万物之始,统治三界长达万年之久的天帝。
莫说是汐颜,便是这天下的任何一人,任何一妖,任何一魔,被他惦记上了,想要逃脱,也没有几分胜算。
何况是她?
归根到底,楚狂歌针对的人是他,她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有什么好愧疚的。
这一思量,让他的心也跟着愧疚起来。
“过来。”红莲招手唤她,脸上挂着的笑,让汐颜惊了一惊。
“你不恨我吗?”汐颜仰着头,瞪着乌黑的,有些发亮的眼睛看他。
那一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疑惑和徘徊,深深的刺痛了红莲的内心。
她早已习惯了阴暗和诘责,在十方城中人人喊打,犹如过街老鼠,从不知温暖为何物。
如红莲这般的宽容,逐渐在她冰凉封闭的心上破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无端端浸入了几分暖意。
“你还想不想去凡世了?过来。”红莲拍了拍身侧的座椅,笑着问道。
听到这话,汐颜不确定的咬了咬下唇,将白狐放到地上,磨磨蹭蹭的坐到了红莲的身边。
“这里是幽冥鬼域,穿过这片区域,便是你心心念念盼望着的凡世。”
红莲掀起窗帘的一角,指着窗外阴森诡异的那片密林给她看。
“想去凡世,不是只有穿越十方城这一条路。”
“所以本尊一直觉得,长孙无情死守十方城,实在是一件过于愚蠢的事情。魔界大军若真的想要进攻魔界,本就不需要费那么大的劲。”
“前方有阻,绕过便是。”
窗外,阵阵凄厉的鬼啸声不时的传来,间或野兽吞食食物发出的餍足声响跨过层层叠叠的密林,钻进汐颜的耳中,她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抖了抖。
人死后,就会变成那些东西吗?
好丑,好难看,而且还很惨的样子。
红莲随意的拍了拍汐颜的肩膀,示意她不必紧张,又从腰间解下一朵墨玉雕成的莲花来,挂到汐颜的脖子上妥妥当当的挂好,满意的点点头。
只见这墨玉漆黑如墨,色重质腻,纹理细致,显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稀世珍品,更让汐颜为之心动的是覆在墨玉之上淡淡流转的黑色光芒。
“有本尊的魔力护体,区区鬼怪,不必担忧。”
马车依旧哐当哐当的一路向前,仿佛初入魔界的那一日。
窗外的景色变了,汐颜的心境也变了。
那一日的决绝和不安,似乎早已烟消云散,化作这弥漫在密林深处的团团雾气,在阳光的照耀下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也寻不到半点痕迹。
汐颜有些向往这样平静安详的生活,却也时刻提醒自己,她不过是一个过客,这一切,早晚是要还给长孙仙云的。
“汐颜,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本尊不会让你有事的。”
红莲见汐颜低头闭目,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她还在害怕,忍不住出声安慰道。
汐颜笑的淡然,不管红莲对她的这份维护之心能够持续多久,此时此刻此地,总是发自内心的,便值得感激。
“好。”
马车越深入幽冥鬼域,窗外传来的惨叫声便愈加的凄厉。
游荡在外,不得进入轮回道转世投胎的孤魂野鬼们在林中飘来荡去,小心翼翼的躲避着这辆马车,似乎也知道,车中的人是他们不能招惹的。
哒哒的马蹄声回响在空旷而寂寥的密林中,渐渐的远去,亦如来时的静谧。
沉寂千年的幽冥鬼域打开他神秘的面纱,迎入这几位贵客,然后再送离。
某种不可言明的默契,在这片看似广漠,实则闭塞的区域中蔓延开来。
马车越过鬼域与凡世交界线的那一刹那,冰冷的寒光将这辆并不奢华的马车包裹其中,逐渐吞噬,直到化作一个细小的白点。
红莲将汐颜护在身前,常年冰凉的身子在他的调息之下,迅速调整到了适宜的温度,仿若一汪温泉,让汐颜觉得舒适不已。
电光火石间,汐颜记起马车外的纳兰长青,心神有些荡漾,这么冷,他会不会有事?
汐颜在红莲的怀中不安的扭动着身体,小声的嘤咛出声,“长青……”
红莲有些气恼,美人在怀,温香软玉,想的却是别人,真是让人失望。
心中虽有了恼意,但也并没松手,反而用一缕暖洋洋的元气护住了汐颜心口处的那一丝热气。
“你管好自己也就是了,纳兰长青一个大男人,听说还是十方城中的佼佼者,岂会护不住自己?”
汐颜听出红莲言语间的不快,却不知这是为了什么。
身处幽冥鬼域之中,她哪里敢得罪红莲,当即闭上了嘴,不敢再言。
隔着一张厚重的车帘,汐颜的双眼似乎要将那看穿。
长青,长青,外面那么冷,你怎么也不知道进来避一避风霜,伤了你,我要怎么做才好?
不多时,马车终于越过了那一层让人几欲丧命的结界,马蹄踏上了凡世坚硬的地面。
汐颜忙挣开红莲的怀抱,急急忙忙的掀了帘子去看车外挥舞着马鞭,驾着马车前行的纳兰长青。
“长青,你怎么样了?”
那一抹带着白霜的身影,让汐颜的心似乎也停了停。
她连忙将身上厚重的裘皮披风解下,笼在他的身上,又赶紧的将他冻得僵硬的手放到自己的手中大力的揉搓。
直到见到长青的脸色好转,才放心的停下来。
“外面这么冷,你怎么就不知道进去避一避?”
嘴上说着斥责的话,微微有些颤抖的双手,却暴露了她真实的想法。
纳兰长青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唯一好友,黯淡无光的童年中,独一份的美好,这感情自然要比旁人好上许多。
“我……不想让你求他。”
纳兰长青的双手只那一会儿,便冻得有些青紫,抖抖索索的抬起来,捧着汐颜红扑扑的脸颊,仔细的端详了一会,确认她无恙,这才说道。
“阿颜,你已为我受了委屈,我再不愿,因为我,而让你受到伤害。”
汐颜想笑,她觉得笑一笑,会让纳兰长青的感觉好上一些,至少不会因为这,而觉得愧疚。
她想告诉他,自己并不委屈,反而有些喜欢在魔界呆着的这些日子,她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的,至少比在城主府的时候要好。
可又怕自己这样说了,让长青觉得是宽他的心,受了天大的委屈,却还要强颜欢笑,心中更是哀伤。
如此反反复复的想着,愈发的说不出话来,呆愣愣的看着他,红唇微张,眼眸半闭。
红莲在车中久等不得,掀了帘子来寻,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明知汐颜对纳兰长青并没有那份心思,至多不过是相依为命的情感,却平白无故的被扰了心绪。
原本欢欣鼓舞的心,一下子就沉郁起来,声音也不复先前的委婉动听。
“你在做什么,还不快点过来。”
这一声呵斥,隐隐约约拿出了战场上杀敌的做派,汐颜吓了一跳,却是不惧。
又不在幽冥鬼域之中,怕你作甚。
“我不过看看长青有没有受伤,你发的哪门子的无名火?”
听了这话,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汐颜的红莲,登时怒了,心中的火苗蹭蹭的往上窜着,眼瞅着就要成燎原之势。
红莲冷哼一声,从鼻孔中喷出一口气来,“你可别忘了,三番四次救了你的人是本尊,可不是你现在小意呵护着的这个人。”
说罢,还不忘火上浇油的挑衅着,“身为男人,还要靠着女人的保护,竟也好意思的,本尊就做不出这种丢人的事情来。”
红莲一咏三叹,说的起承转合,低沉的嗓音和着那张欠揍的小脸,便如同喷薄的火山熔浆一样,来势汹汹。
纳兰长青也不甘示弱的梗着脖子,嘶吼着,“你也不想想,若不是因为你,小姐怎么会差点丢掉性命。”
“你不反省便也罢了,竟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如今这世道,我瞧着也是稀奇,就连这般没有脸的人,也能指责旁人丢人。”
“魔尊红莲,我今日就且告诉你,若有一日,我纳兰长青的存在,会给阿颜带来危险,我就是死在哪个荒郊野岭,拿了我这具身子喂了狗,也绝不拖累她一丝一毫。”
一时间,红莲仿佛只能听见风吹树梢而发出的簌簌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声响。
红莲突然的,就想起了碧落,想起了那个站在白色的巨龙之上,驰骋三界,纵横四海,未尝一败的神将碧落。
那个骄傲的,狂妄的,从不曾低头,更不曾屈膝的女子,为了他,甘愿跪倒在楚狂歌的面前俯首称臣。
为他折了羽翼,失了自由,便连她最引以为傲的尊严也如同这短暂的簌簌声,消失在时光的尽头。
这个时候,他在做些什么?
红莲眯着眼睛在想,哦,他真的是该死啊。
在碧落受苦的时候,他在饮酒寻欢,他在挥剑自伤,他在指责碧落攀龙附凤,他更在感叹自己的无能怯弱。
却从来不曾想一想,碧落她是不是自愿,她又过的好不好?
怎么可能会好呢?
她那样洒脱的性子,被整日整日的拘在宫中,对着不喜欢的男人,怎么会好?
他只看到了她宠冠三界,只看到了楚狂歌对她的不惜一切,却从不曾想过,这些,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
他真的是笨的可以,蠢的可以。
“长青,你说的有些过了,还不快点道歉。”
红莲长久的低头不语,脸上逐渐阴郁的面色,都让汐颜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
她急急的催促着,希望长青的服软,能平息红莲的怒火。
红莲一惊,神思渐渐清明,待看清眼前的人儿,听清她的话,顿觉有些哭笑不得。
“道歉就不必了,本尊岂是这么小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