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出门,就听到里面传来茶杯摔在地上“哗哗当当”的破碎声。
“嬴政,太后不是在雍城吗?为什么她回咸阳了?”我问。
“难道你以为她是回来庆祝我们成婚的么?”嬴政说。这明明是反问句,他却冷静得能让它不带任何语气和情绪。
“你惹恼了太后,这样不好吧。毕竟先王……”
“阿房!”嬴政打断我。
我噤声。太后跟嫪毐的丑事已经掩不住了,天下人谁不知晓?难道嬴政“闭目塞听”到连这种路人皆知的事情都不清楚?
嬴政很爱他的父亲,他父王卧病在床时,他废寝忘食地侍奉他父王;他父王离世后,他甚至因找不到依托而憔悴了很久。事实上,他跟他父王相处的时间也仅有三年,三年的共处能培养出什么样的深厚情谊呢?可情感的深浅不一定跟共处的时间呈正相关啊,不然为何有些人天天在一起却视对方为路人,有些人平生仅有几面之缘却视对方为知己呢?
既然他深爱他的父亲,他自然就难以容忍自己尚年青的母亲对父亲的背叛,他的母亲对嬴政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可是,嬴政,太后她还掌有实权,你现在怎么能跟她过不去?”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话。
“阿房,你不要管这些事。”他淡淡地说,“我自会考虑。”
我们拐过一个转角,一个内侍“拦下”嬴政,说是吕不韦请嬴政到郊外的练兵场阅兵。
嬴政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阿房,陪我去走一趟好么?”
嬴政让我下刀山我也得义无反顾,何况他只是让我陪着他“阅兵”。
嬴政带了几个贴身宫卫和一队的内卫“低调”地前往郊外的某个练兵场。
咸阳的大道还算平坦,在马车里也不算颠簸。
“嬴政,你有没有被人刺杀过?”我问。
嬴政亲密地搂住我:“担心我么?”
我点点头:“现在秦军东征西伐,六国统治者不思变法自强,反而对内压榨百姓,对外屈辱求和,却将所有的恨算在你身上。虽说他们这样很无耻,但……”
嬴政说:“仁义之师是不会招来怨恨的。不过,刺杀这样的事可谓层出不穷。就在半个月前,就有人混入咸阳宫中,可那个人连我的住处都未摸清就被乱箭射死。”他狭长的眼睛闪过一丝嘲讽之意,“很可惜,他死得太早了。”
我看了一眼深沉似海的少年,实在无法知道他心中藏有多少事,便放弃探寻,双手环住他的脖子,静静地窝在他胸前。
嬴政将我抱下马车,守卫京师的中尉早已安排人列队迎接嬴政的到来。中国的官僚主义果然源远流长呵。
春意料峭,我们登上督察的高楼,往远处眺望,入眼的尽是层叠的青山,青山间偶尔飘起几缕袅袅炊烟,美不胜收。而下面则是空阔的练兵场。
“大王,吕侯爷根据各个军官的要求重新调整了各种兵器的规格,吕侯爷已经检查过这些新的样品,最后还请大王你亲自过目。”中尉恭敬地说。
“想不到吕相国还会研制兵器呢,他可真是多才多艺。”我忍不住说。
中尉并不认得我,但还是恭敬地说:“这位姑娘,吕侯爷只是负责监管各种兵器的制造,而各种兵器的实际制造则有赖各位工匠了。”
我尴尬不已,却看见下面的士兵穿着不同的服装,又不禁好奇:“为什么这边的人跟那边的人穿的衣服不同?”
中尉刚想回答,谁知嬴政亲自为我解释:“那边的是步兵,由于步兵的前胸、后背和肩部易受伤害,他们穿的甲衣由前甲、后甲和披膊合成。这边的是骑兵,由于骑兵的装束必须便于骑射,他们的甲衣比较短小,长仅及腹,没有披膊。再过一点就是车兵了,中间的是御手,由于御手的臂、手、颈易受攻击,所以他的甲衣不仅有前甲、后甲,还有臂甲、手甲和盆领。”
“怎么步兵比骑兵、车兵多这么多?”我问。
“骑兵快,车兵稳,但步兵适应性最强。步兵能在各种气候地形作战,也能协同骑兵和车兵作战。”嬴政简单解释几句,“何况,车兵一般在行军打仗时使用,特别使用于平原地区,这是守卫京师的屯兵,配备的兵车自然不多。”
最终,我也并没有记住嬴政的“讲解”,他也不在意我有没有记住。
“那是什么?弓?有这么大的弓吗?”我指着一列庞然大物说。
“的确是弓。”嬴政说,“李中尉,让人演习弓弩,本王要看看这种新型弓弩能射得多远。”
中尉连忙吩咐人安排,面有喜色。
“那些弓弩起码有一米五长。”我说,“他们能拉这么大的弓吗?”
嬴政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一个小丫鬟给嬴政送上披风,嬴政接过去后却给我披上。
“我不冷。”我连忙说,我哪敢比嬴政娇贵呢?
嬴政只是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地,他没有反驳我的话,也没有动怒,却让我对他生出惧意。哎!连他的温柔体贴我也承受不起。
下面的步兵已经拉满弓弩,一声令下,箭如雨发,齐刷刷的箭雨迎着寒冷的春风破空而去,力气少的步兵射出的弓箭都有150米以上,力气大的步兵射出的弓箭根本飞得不见踪影了。
我只觉震撼无比:“射得好远。”我为他们鼓掌,“这可算是远射程武器了,这种武器在战场上肯定让敌人闻风丧胆吧。”
“没有好的将帅统领军队,再好的武器又有何用处?”嬴政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我无意反驳他。
“辛苦了。”嬴政薄唇勾起冷淡的弧度,对李中尉说,“你替本王挑选十个步兵中的精锐之士,本王自有用处。”
那个中尉面露难色,却还是依他所说选出十个步兵在下面听令。
嬴政对我一笑:“阿房,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害怕。”他抱住我,顿时温暖如泉涌入心间,我那么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此刻。可他很快放开我,一个内侍为他披上铁甲。
我迷惑:“嬴政,你要干什么?”
他对我一笑:“我很快回来。”
中尉却是脸色苍白,立马跪下:“大王,不可。我怎么向吕侯爷交代……”
嬴政却不管他,抽出身上的长剑,在我身边划过一阵冷风,便出现在下面空阔的场地中。
他想干什么?难道他想一个打十个?我要下去陪在他身边,但赵高拦住我:“吕小姐,不可。”中尉连忙让一个亲兵入城给吕不韦报信。
我狠狠瞪赵高一眼,趴在高楼的栏杆上紧张地观看高台下的“战斗”。一大群屯兵远远地围着,观看这场不可思议的“战斗”。秦军军纪很好,彼此之间不会窃窃私语,一时间,场上静得只能听见春风轻轻的呼吸声。
“你们不要顾忌我的身份,出尽全力对付寡人,能伤寡人的人重重有赏,且绝不追究。”嬴政朗声说。
那十个步兵面面相觑,最后纷纷抽出身上的佩剑或者提起长矛,团团围着嬴政。
我紧张得满头大汗,虽然知道骑马、射箭和剑术一直是嬴政的必修课,但谁知道他学成什么样呢?他会不会因为别人对他的阿谀高估自己的本领?
不过,担心归担心,场中那个少年确是俊朗得让人沉醉,他本来就气质高贵、性情沉稳,此刻他在空地中静立不动,王者的威严之气已让人难以窥视。何况,他本来就比常人高出许多,这又给他增加了优势。
“李中尉!”我紧张地说,“你军中有没有医师?”
“当然有。”他说,“只是……”
“传太医令过来。”我吩咐身边的人,可赵高很淡定:“吕小姐,吕侯爷为人心思细密,他得知消息赶来的时候必定会带上太医,请吕小姐放心。”
那十个步兵配合默契,同时攻击被围在核心的嬴政。我本以为赢政会被刺得遍体鳞伤,毕竟这个世上可没有轻功,嬴政也没有翅膀,他怎么冲出他们的包围圈?
嬴政看准了一个方向,每个人都以为他要从那个方向突围而出时,他却出其不意地往另一个方向突围,速度极快地砍断其中一人的长矛,打落了另一人的长剑。他突出重围后,又趁着身边那几个人还没回过神,转过身,从他们背后攻击,用剑背将他们打倒在地。剩下那三四个人更为紧张,因配合不当,很快又被嬴政掀翻在地。
这些都发生在眨眼间,我顿觉浑身轻快,春寒重新侵袭我的身体。嬴政回到我的身边,内侍为他卸下铁甲。而围观的屯兵还在不停地为嬴政喝彩。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生气。
他没有理会我,反而让人重重赏赐了那十个步兵,并令太医亲自照料他们的身体。
“赢得很漂亮。”对他生气没有任何用处,我只好奉承他。
“以少胜多的方法不外乎‘奇’和‘快’。”嬴政对我说,“当然我的剑和盔甲比他们的好许多,而且他们心中对我有所顾忌,重新来一次,我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还没等他说完,我就抱住他,忍不住哭起来:“下次不要这样,我很害怕……”
他似是浑身一震,而后轻拍我的脊背,轻声安慰我。
“吕侯爷。”下面的人跪了一地。
吕不韦失去了平日的温和儒雅,整个人似乎被冲天的怒气点燃了。
“仲父。”嬴政淡定地唤了他一声。
吕不韦打量了嬴政几眼,怒气退却稍许,却还是十分不满。
“你是秦国的王,怎能将自己的性命视为儿戏!庆幸这次你没有受伤,否则,你让我怎样向先王交代!”吕不韦并不收敛他的傲气。
吕不韦和太后都喜欢拿先王来打压嬴政。
“是仲父你让本王到这里来的。”嬴政说,又是那种平淡得不带感情的语气,却让吕不韦火冒三丈。
吕不韦还是平静下来:“臣只是让大王察看秦国新造的兵器,并没有让大王跟人搏斗。”他扫了李中尉一眼。
“下官该死。”中尉慌忙跪下,将错揽在自己身上。
“仲父言重了。本王只是跟他们玩一玩而已,哪里算得上搏斗?”嬴政直直地看着吕不韦,“李中尉起身吧。”
吕不韦有瞬间的失神。
“仲父,寡人要回宫了。”嬴政交代一声,拉着我的手。
“吕小姐,你也该回吕府了。”蜜蜜甜甜地微笑着说,“离枝他会想你的。”
我停下脚步,嬴政缓缓放开我的手,快步下楼,他的贴身卫士紧紧跟着他,楼上的人霎时间少了一大半。
我目送嬴政的车驾在温柔的夕阳中消失,才想到我还披着他的披风。
吕不韦走到我身边,默默无语。
我和吕不韦同乘一辆马车回去,车厢内气氛十分压抑。
我忍不住问:“吕相国,为什么你要让大王去阅兵?”
他重重地叹一口气,自嘲地:“因为我不懂这个少年。我跟你说过,他很像他的父亲。他父亲性情温和而内敛,而大王他,似乎也继承了他父亲这种品性。但他比他父亲多了一些让人畏惧的性情,那是福分还是祸害,谁清楚呢?”他说,“阿房,你明白吗?”
我看着他,摇摇头。
他收敛了哀伤,认真地:“大王他想亲自到前线带兵,我决不会让他去。我以为他见识过这些武器的厉害之处就会对战争有畏惧之心,我是不是很可笑?他哪里是胆小畏缩之人?”
“他早就见识过战争了。”我说,“他在邯郸长大的,相国你忘了么?不过,我也不希望嬴政到前线去。”
“你很快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夫人了,你要多劝劝他。”吕不韦说。
……
三天后,我经历了我人生的第一场婚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过分紧张导致身体各项机能失调,我早上起床就觉得浑身发热。
我对在旁边忙着给我的脸描花纹的蜜蜜说:“蜜蜜,可能我病了。”
她完全不理解我,笑着说:“别人会以为你能生病,但我可不会。你可是‘不死人’,‘不死人’会生病吗?可笑,呵呵。”
“几年前,我在齐国就曾经大病一场。”我对她说。
“不可能。”她很坚定,“那只可能是你的心病。”
“可我现在浑身都很烫,很烫。”我说。
“暗示是很强大的力量。千万不要让别人用暗示控制你的身体,更不要让自己被消极的暗示控制,懂吗?”蜜蜜说。
我只好不再提这件事,任由他们摆布。
到了黄昏时分,嬴政亲自骑着马来迎接我,本来我应该很开心,却只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连勉强挤出笑意的力气都没有。
当我被独自留在空荡荡的房间时,我终于忍不住和衣躺下,明明浑身滚烫,却又觉得寒意遍体,我终于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后来,我变得十分的清醒,却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天啊,难道我最后的结局就是变成一个有意识的“植物人”?
嬴政进来后,用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很快唤来一大群太医为我诊断,他们都拉着脸,急得满头大汗,在我身边商量了很久,却还是找不到我的病因。
华阳太后和夏太后也来看望过我,顺便将哭哭啼啼的离枝带走。
此时,蜜蜜终于没有笑意,那严肃的模样让我觉得恐怖。难道我真的是这样死去的么?
太医在我身边商量了三天三夜却毫无结果,终于支撑不住被送回他们自己的府中修养。连太医都病了,我的病便无人救治,周围终于清静了许多。
只有嬴政还留在我身边,他已经三日三夜不眠不休,但从他的脸上却也看不到忧色。他父王去世的时候,他可是哭成了泪人,现在他长大了,心已经硬得不会哭了么?还是他根本就不爱我?
他在我床榻边坐下,看着我:“阿房,我知道你一定不是普通人,你跟你姐姐长得如此相像,她是神女,你也一定是神女,你怎么会死呢?就算你最终会死,就算你不是神女,但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上天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就将你收走?反正,我不信你会就此离开我。”他很平静,“你只是想找借口离开而已,对不对?”
他轻笑一声:“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我会给你时间想清楚。上天入地,我都要将你留在我身边。”他站起来,转身出去。
他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的结论是:他疯了。
他出去没多久,房内一片死寂。
忽然,一阵喧闹声传来。
我只感到一阵剧痛,我从床榻上滚了出来。我感到很痛,身体却还是没法动。
谁趁着我生病踢了我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