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我第一次到这个地窖时,心中不住惊叹。这个地窖有二米多高,分成三间,每间用机关连接。就算你发现了其中一间,如果你不知道有机关,你也发现不了另外两间。处于中间的石室还有一个出口连接房子墙壁的夹层。而且到现在我还未明白那个地窖里的空气为什么这么顺畅,甚至隐约有风吹来。不过,想到二十一世纪那个秦皇陵,我就想象到这个时代的建筑和手工艺有多么发达。听说,因为这个时代的人喜欢大葬,所以很多人喜欢盗墓,一葬一盗的斗争推动了科学技术的繁荣发展。
我问过安老头这个地窖的来历,他也不清楚,只说这房子是他从一个没落的赵国贵族手上买下来的。我这个人忧患意识极强,早就在这个地窖里放足够三个人吃几天的干粮跟清水。
火光将我们四个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有些诡异。上面的喧闹声和豆豆的吠叫传来,地窖显得死一般寂静。我连忙走到赵政身边,握紧他的手。尉缭抚慰地笑了笑,把我和赵政拉近他身边。
“对了,豆豆。”我怎么就忘了它啊?它是畜生,但毕竟陪了我们这么长的日子。
那个小厮满头大汗,手脚都在发抖,怎么都镇静不下来。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政,他脸色在澄黄的灯光中显得有些苍白。我想:他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死掉的,我跟着他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吧。但赵政不会死,不代表我不会出事。我的心揪了起来,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涌上心头。赵兵那些长长的抢、闪闪的刀似乎近在眼前。
“阿大,我母亲和外公怎么了?”赵政问,他担心自己的亲人。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个小厮还喘不过气来,“老爷的仇家寻上门来,老爷让我来通知你们,然后那边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大姑爷家一早就遭殃了。”
“什么!”赵政脸色更加苍白,眼中闪过怒气和不安。
“阿房!”赵政压着声音说,“三爷爷!”
我才想到安老头买酒还未回来呢!
我握赵政的手忍不住加大力道:“安爷爷是什么人,他怎么会出事?”
我跟安老头一起生活了几年。他是重男轻女,有时还对我恶语相向,但我病得很重的时候照顾我的人是他,可怜我人小提不起水桶而每天早早起床把水注满水缸的人是他,准时砍柴回来的人也是他。一捆捆的柴把他的腰压得驼了,上个冬天他脸上皱纹又深了很多,岁月催人老。安老头特别喜欢赵政,溺爱地毫不讲理。有一次,那时赵政六岁多,他抱起赵政,在赵政脸上亲了一口时,赵政嫌恶地推开了他,还说:“不要把口水弄在我脸上。”那回我首次批评了赵政,还象征性地打了他几下。我很生气,谁不会老呢?赵政怎么能这样!难道老人的爱就“肮脏”吗?为什么一个人的爱能不能被接受要由他的外表来决定?
“我去看看。”赵政挣脱我的手,爬上了那个夹层的出口,在夹层的缝隙中,我们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情况。
“赵政!”我急了,连忙跟了上去。
赵政从缝中看了出去,已经出现了一点刚硬之气的脸蛋又绷紧了些,拳头紧紧地攥着。我甚至隐约听到他咬牙的声音。
什么啊?
我也从缝中看出去,顿时有种想吐的感觉。
一些人举着明亮的火把,把整个屋子照的连地上的一条草屑都看得见。
赵军已经粗暴的把院子里的一切砸个稀巴烂,那长得绿油油的菜已经被践踏得毫无生还的可能,阑珊已经被推倒,那圈养着的几个小鸡被惊得到处乱窜。
最吓人的是地上居然有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不知道是谁的,那浓郁的血腥味窜进我的鼻子里,让我很不舒服。
这时,在里屋里搜查的赵军也走了出来,禀告着他们的发现。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但是他们还是找到了我们仅有的一些钱。
我不禁气愤之极,又觉得血腥之极。
当我看到一个赵兵提着长戟居然直直地冲着我们这个方向来时,我差点吓得趴下,却原来是他看见挂在墙壁上的篮子,用长戟挑下来搜寻。
他们是来找人还是来抢劫?
“张将军,找到一个人!”两个士兵一人一边的拖着一个人大步走了过来。
是老头子。
在橙色的耀眼火光下,我看得太清楚了,我心漏跳几拍。
“他是什么人?”那个一直立在院中间的魁梧大汉问。
此时一直隐在他身后的影子里的瘦弱的人站出来:“他叫阿树,是从卫国过来的,他在城西还有一个儿子,他们父子都受过吕不韦的恩惠,帮吕不韦做事的!”
那个人声音是尖锐的沙哑,怎么有点熟悉?
张将军居高临下地看着头发已经散乱,满面皱纹的老头子:“吕不韦?哼!不就是一个商人!你以为我会是公孙乾那样的傻瓜?这次他们一个都别想逃!”他踹了老头子一脚,老头子被两个士兵架着,躲都没得躲,一口鲜血喷出来,弄污了张将军的铠甲。
张将军皱了皱眉:“老头!你告诉我秦王孙的下落我便饶了你!”他利诱。
因为此时秦昭襄王已经死去,原太子安国君子在守孝,还立了异人做太子,所以赵政也就成了秦王孙了!
在从缝隙中透进来的微弱的火光中,我能看见赵政苍白得可怕的脸还有他微微颤抖的嘴唇。
他在害怕?还是在愤怒?
老头子却像昏了过去那样垂着头,他半白的头发把他的脸掩住了。
张将军暴劣地亲自弓下腰,一手揪住老头子的头发,抬起老头子满面皱纹的脸。
然后他又嫌恶地放开手:“哼!老头,你不知道本将军治人的方法多着呢!你不说,我自会有办法让你开口,到那时,本将军就不是那么好讲话的了!”
老头子仍旧一动不动,此时一圈赵军都聚集在院子中,却没有一个人说话,看着将军的“审判”。
“阿牛,去城西把这个老头儿子的一家人都带过来!”
老头子好像全身战栗了一下,却仍旧是不发一语。
真是卑鄙!
“我不认识他儿子。”那个叫阿牛的士兵出列,为难的说。
“小人可以效劳。”那个瘦弱的人又出来。
那个阿牛的士兵招呼了自己所属的部下由那个瘦瘦的人带着去抓人。
此时,尉缭把赵政扯了一把,用口型说:“先回来。”
赵政脸色煞白,但是他很听尉缭的话。
“先生,”赵政的声音却显得诡异的镇定,“现在怎么办?”
“不要出去。”尉缭很淡定的说,此时的淡定显得有些冷漠。
我脑袋是一片混乱,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涌上来。我异想天开,异人忽然派一群士兵来打退这些人,然后将赵政带回秦国;或者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忽然出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或者……
不过,更多的是恐惧和内疚。
“老头子会不会告诉他们了?”我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恐惧。
我话音刚下,那个小厮便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他说出来也救不了他自己和他儿子。”尉缭悠悠的说,“杀的人越多,那个将军的功劳越大!无论怎么样,他都会把阿叔和他儿子都当做叛党!”
我心稍稍放下,又内疚地说:“那我们,我们就这样看着老头子……那个?”
我不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我更加贪生畏死。这本来没有什么,问题是,我还有多余的良心,令我觉得这样置别人于不顾实在太残忍。这多余的良心折磨着我。
“你有什么办法?”尉缭静静的问。
沉默,一阵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赵政又去夹缝那里。
我要拉着他,尉缭却说:“让他去,他只是看看!”
我咬咬嘴唇,跟了去。
一个三十来的男子和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妇人,居然还有三个孩子!
妇人揽着三个孩子哭成一团,那种惨烈的声音让我好多年后想到还心痛不已。
我害怕了,那些孩子是很无辜的啊!他们如果被杀死了,那么他们算不算是为了我们而死?我很怕死,我很自私,我告诉自己。
“怎么样?”那个将军一脸倨傲,“你是装哑,还是让你的儿子一家全部去死?”
“阿爹!阿爹!”老头子的儿子哭得一脸泪水一脸尘土,“你要我死么?告诉他啊!告诉他啊!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闭嘴!”老头子暴喝,硬是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儿子更是瞪大眼睛,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老头子抬起头,缓缓说:“我不知道,你要杀就杀,不用讲那么多!”
他的语气异常的决绝!坚定!
我不知怎么的想到公孙乾。
一个是平民一个是将军,却都可以为了自己所坚守的东西置生死于度外!扪心自问,我能不能做得到?不知道。
老头子的儿子顿时哭得更尖厉:“不要!不干我事!都是我爹我爹!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啊!”
那个将军厌烦的说:“阿牛,让他闭嘴。”
那个阿牛应了一声,走上去“啪”的一声就给了老头子儿子一巴掌,我看到老头子儿子嘴角溢出了鲜血。
“在给他点颜色看看。”那个将军面不改色。
旁边一个士兵一刀居然就把最小的那个孩子的头削了一半。
“啊!——”妇人发出惨烈的尖叫,另外两个孩子一个被吓晕,一个哭得凄惨。
我脑袋一阵混乱。
是不是我们连累了他们?他们一家人有什么罪过?老头子的儿子虽然不孝,但是他罪不至死吧!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又有什么错?为什么他们要死?他们会死?
然后外面的火光一片一片地撕裂,然后浓缩浓缩,最后我什么都不知道。
当我再次醒来,是在地窖的下面。
尉缭看着我:“现在醒了,你也不用担心了。”
我稍稍偏了一下头,看见满脸担忧的赵政,那张还有着孩子气的脸显得奇妙的引人,好想他笑一笑!我的手动了一下,才发现赵政双手捧着我的左手。
“我,”我想到晕掉前,“老头子!他怎么了?”
尉缭和赵政都是一阵沉默。
我很害怕:“到底,是怎么样了?”
无论结果怎么样,我都要知道。我对自己说,我这个人很没心没肺,不会为别人的死伤心很久的,就算他是为了我而死。
“阿叔没有说出来!都死了。”尉缭说,“赵兵走了好一阵,这天天晚我们便走。”
“为什么?为什么赵兵会寻上门?”我不解。
“可能是因为赵老爷在做生意时跟人结了仇吧!”尉缭仍旧是淡淡的。他一直不喜欢赵政外公一家的,可以说他是很不喜欢。
赵政外公家干的是什么我能猜到一二。他与其说是做生意不如说是赵国邯郸城的一个黑社会老大。他欺诈拐卖的事情可没少做,手下还养着一群家丁,普通的邯郸百姓根本就惹他们不起。而邯郸城很多妓院、赌场还有其他产业都是赵家在经营。他家送给邯郸城贵族或者当权者的钱财可是一笔大数目呢!
那样的一个家庭惹了什么人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我甚至觉得那个赵老爷的一家就该死净了才好!那样天下就可以太平一些。但赵政也算是他家的人吧!
怎么能算!
赵政他什么坏事都没有干过啊?
有时,我自己都觉得矛盾。我不喜欢赵姬,不喜欢赵老爷,不喜欢他们赵家很多人,但是我喜欢赵政。赵政偏偏跟他们有血缘联系,而且他很喜欢他们。可能有人不明白,赵政是赵政,他的外家是他的外家,我又怎么会矛盾呢?
当我爱一个人时,我也爱他爱的一切,偏偏他爱的一些东西是我所憎恶的,无法接受的,那么我就会怀疑我到底有多爱他。
沉默良久。
忽然,我觉得我的左手凉津津的。
“赵政。”我坐起,扯扯自己的衣袖,帮赵政拭泪,“怎么哭了?”
他不出声,一下子抱住我,他的泪打湿我的前襟。
我搂住他:“赵政,你还有我,不是吗?我喜欢赵政……”
这天完全黑了下来后,我们爬了出来。
一片血腥!尸体!
老头,男人,女人,孩子!
晚风袭来,血腥在风中弥漫,钻进我们的鼻子中!好想吐!
昨天还是鲜活的生命,现在却死于非命。上天什么时候是公平的?他从来没有睁开过眼睛。他总是让无辜的人去死,那些做了错事的人还逍遥快活!即使恶有恶报,那么杀了人的人死了,能换回来被杀的人的性命吗?上天啊!你的评判标准什么?那些孩子有什么错?
“阿房!”赵政在旁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不要看了。”
这时一个女人从墙头翻了过来,是王德音。
她看见我们,大松一口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