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异人的酒壶空了。他一下子把酒壶摔在地上，没有碎！
深夜中，酒壶清亮的响声十分吓人，我的心禁不住跳快了几拍。
一切归于寂静，似乎谁都没有被这个酒壶的愤怒惊扰。
“不韦，”异人说，“谢谢你，你散尽家财，让父王立我为嫡子，又让我到处结交天下的权贵和士人，让我得到了贤明的名声。我从一无所有，到有了现在的地位和名声。如果不是你，我父亲或许已经忘记他还有我这个儿子了。直到现在，赵王明令要杀死我一家，你仍旧跟随我。我有时很怕，怕自己最终当不成秦王。不是因为我贪恋富贵，而是担心辜负了你对我的情谊和扶持。你懂吗？”
两个人之间沉默一阵，似乎各想各事。
“现在天下已经乱得不能再乱，百姓过得太苦，只有一个天下人都拜服的王才能一统天下，结束这个乱世。”吕不韦没有理会异人的感激，“王孙，我有种预感，这个天下将要由乱到治。”
“假如我当上了秦王，我会一统天下。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时候，天下还有什么仗打，自己跟自己打啊？”异人说。“而我愿意与你共享天下。”
“吕不韦愿意倾尽家财辅助王孙。”吕不韦坚定而真诚，毫无谄媚之气。
“你傻啊！”异人忽地笑出声，“你为了我倾家荡产！万一我一不小心死掉了，你怎么办？万一我当上了秦王后，像勾践那样怎么办？你就不怕‘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王孙，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吕不韦问。
“当然，当时我不知道你是富甲一方的吕不韦，你不知道我是流落赵国的秦王孙，我们却相知相交。我佩服你的为人你的见识你的胸襟。”异人说，“不韦，我想知道，当初你是怎样看我的？”
吕不韦想了一阵：“当时，我惊讶好奇。无论什么时候，你总是如此忧郁，几乎没有笑容。你却又长得如此出众，如此淡然，天生悲天悯人。就算你那时穷困潦倒，仍旧高贵又高傲。‘望之似人君，就之使人畏。’”
异人笑，也不解：“这个跟你相信我、跟随我有什么关系？”
“梁襄王曾经问过孟子：‘天下怎样才能安定下来？’
孟子回答：‘天下一统。’
梁襄王又问：‘那谁能够一统天下？’
孟子说：‘不喜欢杀人的人就能一统天下。’
襄王又问：‘谁会跟随他？’
孟子说：‘天下人都跟随他。这是自然而然的，天下人盼望这样的人就像大旱的七八月的禾苗渴望甘雨，就像水会从山上流下汇入河流湖泊那样势不可挡！’”吕不韦说了一个典故。
“你抬举我了。”异人说。
“对于王孙你，你有你的判断，我有我的判断。从开始遇见你到后来我知道你是秦王孙，我发现我们的人生是如此相似。我们都想统一天下，都想权倾一时，都想让历史永远铭记我们而不是让我们默默无闻。为了你为了我自己，我都必须依附于你。”吕不韦说，“当你成为秦王，你和你的子孙都会因为我的功勋把我和我的子孙庇护在王权的羽翼下。”
“那是当然。不韦，有时我想秦王之位对我来说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如此遥不可及，远远不及不韦你对我的千依百顺有求必应实在。你现在对我的一番心意已经可以让将我的王位送给你。”异人居然说。
吕不韦从容地：“我没有当王的野心，我清楚我的位置，不是我天生甘居人下，而是我真心信服你，想帮助你，想与你在一起实现你的野心，还有我的野心。我希望后人回头看我们的历史时，他们会记得赢异人就是那结束了乱世，还百姓一个清平天下的王。”
“他们更会记得赢异人身边那个风流潇洒才华横溢忠心耿耿的吕不韦。”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笑了，不知道是笑他们自己痴还是因为他们的梦太美好。
“政儿跟锦儿在这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跟他们相聚。”异人忽的转了话题。
“干大事的人怎可以儿女情长？”吕不韦严肃起来，“现在赵王已经下令，如果秦国再不退兵，他就要把你一家人杀了。”
“我走了，锦儿母子又怎么办？”异人说，“就算是岳父护得了他们周全，他们又怎么忍受与我相别之苦？”
“我已经跟你讲过很多遍了，他们不会有事。我向你保证，我终有一天会让他们跟你团聚。”吕不韦信誓旦旦，又说，“你可不能出了城后，又因为他们回来！不要这么傻！值得吗？为了一个女人？我吕不韦虽不是薄情之人，却也不是长情的人。在女人和我的伟业面前，女人太不值一提。何况你留在这里，你也保护不了他们母子二人。”
异人默不作声。
吕不韦恳切地说：“来日方长，你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弥补他们。你顾及自己的家人，就不顾及我还有那些一心助你的人？只有你当上周文王，我才能当姜子牙。”
“这邯郸之战形势变了，不韦，你觉得呢？”异人总是跳跃式思考。
“秦军远道而来，侧翼本来就受到楚国和魏国的威胁。邯郸久攻不下，我怕魏楚二国已经蠢蠢欲动了。”
这时一个人走过来。
那个人40岁上下，长得很壮实，穿着铠甲，显然是一个军官，风尘仆仆的。
“不韦。”他声音洪亮，对吕不韦甚是亲热，对异人却冷得像冰一样。
我连忙趴得低低的。那个男人倒没有发现我。
这个应该就是赵王派来看守异人的军官公孙乾吧！
据说吕不韦为了接近异人，曾用钱财和公孙乾拉过交情。
“公孙兄，”吕不韦向他打招呼，“这么晚还不睡啊？我前几天拜托的事？”
“放心放心！”公孙乾连忙说，“这样一个人情，他们还是很要给我的。”
“什么事啊？”异人疑惑。
公孙乾极不自在。
吕不韦说：“这是我跟公孙兄之间的私事而已，与王孙你无关。”
“公孙将军一向光明磊落，现在怎么畏畏缩缩，莫非心里有见不得人的事？”异人说。
公孙乾刚准备发怒，吕不韦说：“秦军攻城越来越紧，邯郸城内物资短缺，就快支持不住了，我怕秦军一旦攻破城池，他们会屠城，到时我和我父亲就在劫难逃。所以我打算这几天跟我父亲一起出城。”
“赵王下令任何人不得出城，你又怎么出去？”异人问。
“所以我全靠公孙兄打通守城官那个关节。”吕不韦说。
“我好奇，你花了多少钱？”异人问。
吕不韦笑：“你是怎么知道的？”
“最愚昧的人都知道钱是无所不能的，何况是我？天下礼崩乐坏。血统和品德毫无用处，唯有黄金和权力能铺平你的路。有了黄金，你可以有大王都没有的东西，大王都没有资格享用的东西，更不要说用钱来开赵国邯郸的城门，你开天下所有的门都可以。”异人讽刺地。
吕不韦笑：“爱财本来就是人的本性。只是黄金有价，生命无价。我带着黄金逃跑实在太不方便也很不安全。”
公孙乾面色好看了些：“不韦，东门守门军士全都收了你的好处，你和你父亲准时到邯郸城东门，他们自会接应。”
“邯郸城现在危如累卵，他们这些人拿到这么多黄金，又有什么用？”异人问。
“王孙，军士们确实是九死一生，但是他们都有家人。万一邯郸城被攻破，日后他们家人人逃离邯郸，这笔钱就是他们的依仗。”吕不韦说。
“不韦，我真佩服你放得开。世上有多少人，愿意用一死来换你的钱财，你却用你的钱财来开一个城门。”公孙乾说。
“我和我父亲在邯郸城好几年了，他老是惦念家乡。何况，邯郸城实在太不安全。”吕不韦说。
公孙乾打量一眼周围：“这酒真香，没想到邯郸城居然还能找到这样一壶酒。”
“这是我的私藏，我要走了，现在不赶紧喝掉它，我怕我就要跟它错过。”吕不韦说。
“公孙将军，”异人说，“你在晚上可不能喝酒，你得好好守着我，好好守着。你就守着我们喝，我就在这里。”
公孙乾走到院子里的桌子前，提起那个大酒瓮，掂了一下，估计还有半瓮。
他便连杯子都不用，直接用瓮来灌酒。
“喂！”异人大叫，“给我们留一点。”
公孙乾放下酒瓮，用袖子擦擦嘴，皱着眉头愤恨地盯着异人。
“你是恨我？”异人直直地看着公孙乾，毫无畏惧，“为什么？因为我是秦人？怎么？赵王还没有决定哪天杀了我来祭旗，用我的死来打击一下秦军的士气？”
“我倒想！”公孙乾说，“只是那班朝臣居然说你不可杀，连平原君都这样说。他们就不知道是秦国人就该杀！”
“原来时机还未到啊？”异人了然，“平原君是怕杀了我后，秦国会以赵国无故杀了秦王孙为名指责赵国背信弃义，然后秦国更可以名正言顺地攻打赵国。或者，他是想用我一家人作为与秦国议和的筹码？他不杀我，是为了利用我。等到邯郸城的守兵真的顶不住，我也愿给这个邯郸城陪葬的。”
吕不韦插话：“不过平原君怕这样做会激怒秦王，那时候，不是你给邯郸陪葬，而是邯郸为你陪葬。”
公孙乾不忿，却知道吕不韦所言不虚：“不韦，这次秦军可会攻破邯郸？”
“我一介商贾，哪里知道天下事？”吕不韦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公孙乾苦涩而悲壮地说：“如果赵城被攻破，那么我一定不会独活！秦国当初在长平之战中活埋了我们赵国四十多万好男儿！多少赵国父母失去了儿子？多少幼儿失去了父亲？这笔账，千秋万代都算不清！”
公孙乾紧捏着拳头，指节都有些发白！
“天下的战争，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你打输了，就不要怪敌人残忍，因为那纯粹是你自己的愚蠢导致的。”异人居然说，他对着公孙乾也不退让，还没有醒过来？
吕不韦看了他一眼。
公孙乾顿时暴怒：“除非整座邯郸城的人都死光了，否则秦军休想踏进邯郸一步！”
他对着异人说：“无数赵国人都在浴血奋战！平原君更是散尽家财，这天他甚至让他的妻子儿子都上城楼上慰问士卒，照顾伤员。我多么想跟着他们一起出生入死，那样我公孙乾也就算死也是死得其所！但是赵王却让我来守着你，一个筹码！但是你这个筹码，对赵国有什么意义？”
公孙乾越来越激动。
异人没说什么，转身自顾自地回去。
“公孙兄，你何必这样？赵王到时自然会处置他。”吕不韦说，“何况现在邯郸还有一线生机，不是吗？”
“什么？”公孙乾整个人立刻精神起来，“生机？”
“听说平原君已经向魏国信陵君求救兵。”吕不韦说。
“但魏王根本不想救赵！不然他为什么只是屯兵边境？”公孙乾苦恼。
吕不韦冷笑：“我怕魏王是想赵国跟秦国两个军事强国两败俱伤，他魏国便可以从中取利。他以为他这样做是在保存实力。”
公孙乾说：“那赵国还不是没有希望？”
吕不韦做出深思的样子：“信陵君一定会想尽办法来救赵。”
公孙乾听到这话，不相信：“为什么你这样笃定？”
“我只是听说信陵君是一个极其仁义的人，礼贤下士，从不倚势凌人！他的亲姐姐嫁给了平原君。他跟他的姐姐感情十分好，他这种人是怎么也看不得自己的姐姐死于非命。”吕不韦分析，“而信陵君门客三千，有三千个谋士在，他都动不了魏王的军队，那么我也无话可说。赵国亡就是天意了！”
公孙乾大喜。
……
天还没亮，我就和赵姬和她跟异人的儿子，即是以后的秦始皇，现在的赵政一起坐车离开了丛台。
因为秦军围城，黑暗中的邯郸城戒备森严，显得死气沉沉，不时我听见有低低的饮泣声从这座城的角落中传出。战争太残忍，几乎每个人都有亲人朋友在战争中死去，日间他们振作精神保家卫国，晚上他们才能够稍事休息，释放自己的悲伤。无数人的悲伤汇集，似乎不是人在哭泣，而是这座城在哭泣。这种生活太煎熬，长此下去，没人撑得住。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赵政。
每个孩子都是特别的，赵政当然不例外。
他静静地倚在在赵姬的身上中，背对着我，抓着赵姬的后衣领，毫不哭闹。
“他二岁多了。”赵姬好像对我说，又似是自言自语。
“夫人。”外面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声音特别的沙哑，穿透力很强，“我奉了主人之命来接走小公子。”
赵姬不出声。
又一阵，车外的人显然有些不耐烦和焦急：“夫人，请不要为难小人。小人很难向主人交代啊。”
“我向公子说些话，你们现在外面等着！现在天早着呢！”赵姬命令外面的人。她为人本来是有些刁蛮的，但因为她的身份，她的话倒也显得有些权威。
外面的人沉默。
赵姬把赵政放在膝上，就着马车前的灯光仔细端详他。
我看见了小赵政的轮廓。他身材是健康而匀称，安静得出奇的他浑身弥漫着淡淡忧伤。赢异人也带着这种忧伤，我也在赵姬的眉头找到过。
“政儿。”
“母亲。”赵政声音是男女通用的标准童音，十分可爱。
“政儿，要好好听话。”赵姬低声说。
“我听母亲的话。”赵政也学着赵姬把自己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记不记得母亲之前跟你说过的话？”赵姬问。
“记得。”
“母亲说过什么啦？”
“父亲和吕叔叔回秦国，我和母亲要在这里等他们派人来接我们。”
“你怕不怕？”
“不怕。”赵政说话相当流利，“我有母亲。”
赵姬脸色极苦：“母亲也要走了，政儿。”
赵政紧紧地趴在赵姬肩头上，什么都不说，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
“政儿，你的父亲要回秦国了。”赵姬轻声说，认真严肃，甚至给我一种诡异的庄严感，“他要回去，回去了他才能当秦王。当他成为秦王的时候，你就是他的太子。然后你父亲会将他的王位传给你，你最终也会成为秦王的，知道么！”
赵政还是没有反应。
“赵兵会来找我，太多人认得我，知道我，但是他们不认得你。所以我不能带着你，知道吗？”赵姬解释，自作主张地认为赵政能听懂她所有话，能理解她所有话，能服从她所有话。
“我不要当秦王，我要母亲。”
“政儿，你知道么？你天生就是要当秦王的人，而我天生就是要当王后的女人！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只有你好好的，我们母子才可以不枉费上天这番恩赐。想想以后，我们可以和父亲在一起，一直在一起。”赵姬把赵政放在她的双膝上，稍稍远离了她，“政儿，你是勇敢的是不是？”
－－－－－－题外话－－－－－－
speechl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