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有所动作的身形又是一顿,宫千锦闻声回头。这个声音不仅虚弱,还很苍老……
“是你来了吗?”
高高的平台上,匍匐着一老者,光头。长长的袈裟从肩侧垂下来,直垂到水里。身上的衣服汗津津的,明显是被水浸湿过。他的一只脚掌就那么突兀地暴露在空气中,脚上无鞋。
宫千锦蹙眉,有些反应不过来!最近诡异的事情太多了,她的大脑即使再聪明也有些负荷过重了!
譬如,这菩提大师如今又怎么会在这里?!
“丫头,是你么?”呢喃声再度响起。菩提大师同风行涯一样,虚弱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宫千锦上前。他的脸色已然成了绛紫色,明显是中毒颇深。
略一思索,宫千锦便从怀中掏出豆蔻之前给她准备的药,给菩提大师服下。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菩提大师的脸色才微微转好。
“丫头……”
宫千锦心下微微有些酸涩,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时此刻的感受。只觉得那一声“丫头”饱含感情,深刻而又眷恋。
可是,貌似她和菩提大师的交情还未深到这种程度吧?!
“你先在这里运功调养一下,我去救行涯师兄。”
宫千锦转身,却是挪不开半点步伐。左臂上不知何时缠着一只手掌,干练,粗粝,布满褶皱。宫千锦回头,目光所触及的那一只的手,根根发白,青筋突起。
菩提大师摇头,瞳孔死死地映着宫千锦疑惑的面容,声音里一有着不容人拒绝的气度。
“丫头,你不能过去!”他说。
宫千锦挑眉,有些不明所以。“为……”
然而,她刚一开口,那一句“为什么”还未说完,菩提大师的瞳孔却在这一刹那间急剧收缩。接着,左臂受力加重,菩提大师顺势拉过宫千锦,就地一滚。
噗嗤~
!
堪堪险过!
宫千锦震惊,那把利刃闪进她的眼,就这么直直地插进菩提大师的身体里!
鲜血顿时喷涌而去,伴随点滴水珠而来。宫千锦偏头,目光快速捕捉到风行涯还未收回的脚掌。
脚上飞刀一直是风行涯的绝活,那么这个人必定是风行涯无疑。可是……可是若真是行涯师兄,那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她?!
那把匕首原本是对向她宫千锦的呀!
“为什么?”宫千锦喃喃。那句好不容易说出口的“为什么”也不知是对谁说的?风行涯?还是菩提大师?
为什么……为什么……
风行涯低眉,再抬起时,眼里已是一片赤红。
“因为你该死!”说着,又是一记飞刀袭来。宫千锦就势带着菩提大师又是打了一滚。
背上的利刃随着这一滚动,又加深了几寸。
菩提大师闷哼出声。
“快走!”
宫千锦搀扶起菩提大师,回头,风行涯已然挣脱了铁链。那铁链对他来说似乎只是摆设,根本就形不成约束,抑或是从一开始铁链就只是一个幌子,一个引宫千锦入局的幌子。
“……不要管我!走!”菩提大师低喃。
然,宫千锦如何能丢下他不管!即便他们交情并不深厚,可是他毕竟舍身救了她啊!
“我带你走!”
宫千锦当即背起菩提大师运起上乘轻功而去,风行涯一路尾随而来,穷追不舍。身后飞刀一次又一次地擦身而过,宫千锦的心顿时凉了一大截。然而,她知道这个时候最忌讳的就是感情二字。
当下,屏息凝神,全速向着前方奔去。终于在过了一个拐角之后,风行涯突兀地就消失不见了。
抬头,眼前是一个空旷的石室,昏昏沉沉,不甚光亮。宫千锦眸光沉沉如也,向着四面八方扫射过去。只要踏过这方石室,对面就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那甬道笔直前进,越往里光线越暗,根本就瞧不见尽头。
宫千锦沉下心思。风行涯一直在身后紧追不舍,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消失不见了?!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要知道他的武功并不在她之下啊!
如今,是进是退,成了难题!
耳根子突兀地一动。宫千锦发现这座地下水牢了突兀的多了高手的气息,那一阵阵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低沉而又轻快的朝着她这个方位而来。
很显然,涧兮公子早就布好了这个局,就等着来个瓮中捉鳖。而她宫千锦即便是聪明无双,即便事先已经获悉了前因后果,也不得不认命地迈出这一步,甘愿入他涧兮公子的局。
抬脚,再不犹豫,向着漆黑的甬道进军。宫千锦想,前面等着她的即便是豺狼猛兽,也好过和涧兮公子这只狡猾的狐狸做困兽之斗。
毕竟菩提大师虽背部受伤,却并不致命。她没有这个时间拿他的生命做赌注和涧兮公子去耗!
况且……她的身边再不能有人离开了!
宫千锦如是地想着,脚步不由得加快。行至约莫百丈距离时,周遭已经黑的无法辨别任何事物了。
突然,一阵强劲的冷风侧面袭来,宫千锦及时止步,那一阵冷风在黑夜里散发着刺眼的光芒,堪堪就从宫千锦的眼睑前擦过。
随后,只听得咻咻咻一阵声响,无数箭雨噼里啪啦、四面八方而来。纵你有倾国之才、天人之术也决计是无路生还!
眼下,什么武艺高超,什么气吞山河,什么快如闪电统统演变成一个人物特有标签,再也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一时间,宫千锦慎愣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想,她若是葬身于此,那她爹爹要怎么办?贺流瑾要怎么办?还有豆蔻、东方凌、她的女儿紫堇……
她不能死!
宫千锦在心中这样坚定道。然,如今的情形又岂是她想如何就能如何的了的?!
分分秒秒思虑过去,那箭雨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正冲着宫千锦和菩提大师而来。下一秒就会贯穿全身,两人即便大罗神仙也未必能救得回来。
……
“你!”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就在最后关头突然扭转过来。
宫千锦瞪大着双眼,似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那一双原本冷静睿智的瞳孔,突兀地颤抖起来,浑浑噩噩,早已失了初时的灵秀。
撕扯着嗓子,宫千锦怒火滔天。“你!疯子!”
闻言,菩提大师扬起唇角,状似无所谓地对着宫千锦笑。那一笑,虽不说倾城与倾国,可是宫千锦却突然觉得,菩提大师那一笑正好诠释明媚与忧伤的完美融合,不冲突,不生涩。
而何所谓忧伤?何所谓明媚?这种心情恐怕唯有当事人菩提大师自己能够深刻地了解吧。可是即便如他,也未必能言说胸腔内那种复杂而又强烈的情感。
“丫头……”他道。“就这样……沿着地面飞行,快逃出这个吃人的地方!”
宫千锦闭上眼睛,那浑噩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奔腾不息。
她的身子,平躺在冰凉的地砖上。身上有着一个宽广而又温暖的怀抱,严严实实、完完整整地将她包裹在其中,不曾受到一丝伤害。
咻~咻~咻~
周围,箭雨依旧不停地四处狂射。他的背脊、胳膊、大腿无一处不插满了利箭。
再反观她,身上一片腥红,尽是他那滚烫的鲜血。
宫千锦闭紧眼睛,不愿意面对事实。那泪水如决堤的河水怎么都堵不住!
菩提大师一愣,低吼道:“不许哭!”那一吼像极了大人教训不听话的小孩子。
宫千锦恍惚中有那么一刹那的慎愣。她想,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叫菩提大师为着她可以牺牲如此之大!大到连生命都可以不要!还能因着什么呢?!那还能因着什么呢……
宫千锦想不出,也……不愿意去想!
“丫头……听话……”菩提大师呢喃,显然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宫千锦闻言,当即挥袖胡乱地抹干眼泪。越是这种时刻越应该镇定,不是吗?宫千锦!
咬紧牙关贴着地面飞行。那长长的过道里,一窜窜晶莹的泪水,整齐划一,洒满了一地。
偏偏当事人还一脸无所谓地笑着,那笑声低沉,且欢愉,荡漾在这一番天地中。他说,丫头,我好高兴啊!在我有生之年……你居然还背过我!
他说,丫头,我总算是来对了……我总算还能护住你的!
他说,丫头,能看见你为我哭,我,死而无憾了……
那一番话,断断续续,语不成窜。明明很是简短,他却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久远到一个世纪都已终结。
宫千锦泣不成声,豆大的泪珠一遍又一遍争先恐后地侵袭着这方冰凉的地面。那箭雨每每贯穿他的身体时,他说话就会不自觉地停顿。
“你别说话了……”宫千锦不忍心。
“不,丫头,我想说!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多话……”
“丫头,你好好听我说话……要认真听……”
“……好。”宫千锦哽咽。
“丫头,你要记住我……记住我的声音……不能忘了……”
“好。”
“丫头,我的声音是不是很特别……”
“你娘当初还夸赞过呢……”
我娘?
宫千锦一慎,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菩提大师说到她娘了……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娘是什么样的女子?”
“她啊……”菩提大师轻轻的笑了,那笑声银铃悦耳,明明白白地撰写着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他说,你娘啊,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她细心,她善良……总之她什么都好!
“就是……就是不喜欢我……”
“你娘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喜欢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没能嫁给我……”
果然,菩提大师深爱着她的母亲的!
那爱,深沉,刻骨,眷恋,且又执着,已不是旁人所能估量的了的!
宫千锦点头,轻声安慰:“嗯,是的呢。我若是她,铁定就嫁给你了!”
闻言,菩提大师裂开嘴角,活像个受到家长夸奖的孩子。他道:“真的吗?”那声音激动得发颤。
“你这么好,这么爱她……为何不嫁给你?!”
“丫头……很好,很好,你说话……很好听……”
宫千锦勾唇,想要露出个像样的笑脸,结果比哭还难看。
她扬声道:“我只是实话实说,就事论事,不是夸你。”
菩提大师当即就笑了,那声音如溪水一样,涓涓潺潺,泠泠作响,瞬间就丝润了她的心扉。
“我知道。”他道。
知道?知道什么?
宫千锦抿唇,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同是这样睿智聪颖之人,自然明白个中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