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里翻涌着比夜色更黑的乌云,一道白亮亮的利闪劈下来,天地间瞬间一亮,却又衬着光亮的背后格外阴森,紧跟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滚滚而来。
谢青萍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窒闷的风透过窗纱吹进来,却无端端让她觉得浑身发寒。
又做恶梦了。
然而,真的是噩梦吗?那切肤之痛,这般真实!
“小姐,”值夜的丫鬟烟儿手中托着一盏灯走了进来,“出什么事了?”
一阵狂风吹来,窗扇嘎吱乱响,烟儿手中的灯噗的灭了,风撩起素白的纱帐,纱帐中坐着的谢青萍披头散发,面色惨白,而眉目深刻,在不断明灭的利闪中,阴气森森,鬼一般。
“啊!”烟儿一声惊叫,只觉得天地间只剩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手中的烛台也脱手飞了出去,后退几步,一跤跌倒,浑身酸软爬也爬不起来。
“烟儿……”谢青萍声音幽幽,低沉而寒冷,带着些腐朽的令人窒闷的气息,像是来自深深的坟墓,“你在怕什么?”
“啊——”烟儿吓得魂飞天外,一声悠长的尖叫之后,昏倒在地。
谢青萍看在眼中非但没有半分同情,反而胸中满是快意。
“小姐,出什么事了么?”
外面传来奶娘徐妈妈还有大丫鬟玲儿的声音。
谢青萍懵然一惊,分明是个梦境,怎么跟真的似的?方才对烟儿的痛恨是深入骨髓的,可她分明是从小把自己服侍大的贴身丫鬟啊!而且,梦中,自己是个二十多岁的妇人,烟儿也是媳妇打扮,可是眼下……她伸出手,闪电明锐的光亮中看到自己细弱的手指,她记得很清楚,自己才过了十二岁生辰。
徐妈妈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动静,实在不放心,和玲儿一起撞开了门,一见地上躺着的烟儿和神色怔忡的谢青萍便是一惊,还以为谢青萍是吓呆了,忙走过去搂了她在怀中柔声安慰,又跟玲儿使眼色,命她唤进粗使婆子把烟儿抬出去。
“小姐……”徐妈妈声音低缓轻柔,带着浓浓的怜惜,“怎么了?要是害怕,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没事了。”
谢青萍软软倒在徐妈妈怀中,闭上眼睛,记忆便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至,登时有些头昏脑涨起来。
从记事起到二十二岁惨烈而亡,所有的记忆清晰明了如在眼前。所有的喜怒哀乐,伤痛绝望历历在目。她伸手用力揪紧了胸前衣襟,胸口还在闷闷的痛。
临死的那一日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遍!
二十二岁的自己挺着大肚子缩在阴暗潮湿的柴房里,因为连日不曾饮食,身子越发瘦弱,整个人看起来竟有些滑稽,像是大肚子蜘蛛。
明艳照人的谢暖玉倚门而立,柔声细语地道:“姐姐,我来看你了。”
她抬起头,一脸凄苦,带着求恳,哀哀地道:“暖玉,你跟相公说啊,我没有偷人!除了他,我屋子里从来没有进过男人!”她的嗓子因为极度缺水而粗嘎嘶哑,舔了舔干裂的已经破皮的唇,伸手抚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暖玉,这是相公的孩子!已经足月了!我倒没什么,可是孩子受不得委屈,否则会没命的!相公子嗣单薄,怎禁得起这样折腾?”
“你放心吧姐姐,”谢暖玉仍旧笑得温柔,并未踏进柴房半步,柴房的阴暗肮脏更衬得她一身华服光彩明艳,“如今饥荒闹得正凶,相公不得闲儿,叫我先给你送点吃的过来,”她掩口而笑,眼底却是深沉的恨毒,“你看,到底是七年的夫妻,情意深重啊!”她嫁过来四年怀了三胎却一胎都没保住,凭什么要救谢青萍的孩子!
“青姨娘,”烟儿也笑着抄着手道,“夫人和你姐妹情深,是不舍得你忍饥挨饿的,瞧这一大锅,足足够你吃上好几天的呢!”她的眼中露着凶猛的残忍。
谢青萍心头猛地一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嘶声问道:“朗哥儿呢!”朗哥儿一向是烟儿带着的。
谢暖玉低了头仔细欣赏手指上鲜红的蔻丹。唇边一抹浅笑,似狠戾,似讥讽。
烟儿一摆手,身后两个粗使的婆子便抬了一个高大的蒸笼进来,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饿了几日的谢青萍忍不住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口水,肚子也骨碌碌叫了起来,腹中胎儿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心一阵一阵痛着,眼泪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烟儿伸手把蒸笼盖子一揭,伴随着腾腾的热气,那种奇异而略带酸味的香气更加浓郁了。
热气一散,谢青萍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但还不死心,挣扎着扑过去,仔细观看。
蒸笼中盘膝坐着一个小小孩童,头上梳着小小的发髻,缀着明珠,眉目宛宛,分明是她五岁的儿子林朗!
“啊!”谢青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谢暖玉唇边浮上一抹冷笑,低低一叹:“姐姐,你若这样无知无觉的死了,我这心里岂不是要不痛快了?徐妈妈,弄醒她!”她的孩儿一落草便是个死胎,可成天看着林朗和大着肚子的谢青萍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就恨得发狂。明明她才是高贵的诚意伯府嫡女,偏生运气就是不如这个卑贱的庶女!
“是,夫人。”低眉顺眼的徐妈妈上前,死劲掐住了谢青萍的人中,又在她两颊噼啪狠扇了两掌。
谢青萍慢慢醒了过来,一张口哇的吐出一口血,喷了躲闪不及的徐妈妈一脸。
徐妈妈满脸恼怒,又给了她重重一耳光,骂道:“晦气!”
事到如今,谢青萍再迟钝也知道这些年来分明是上了谢暖玉和这些人的当!因为眼前的一切根本不是背叛,而是早有所谋!只恨自己瞎了眼!
肚子一阵比一阵痛,汩汩的热流不断地从自己身体里窜出。她知道,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都保不住了。最后一次,温柔的抚过肚腹,她抬起头,满眼恨毒,一字字咬牙切齿:“谢暖玉,你,你娘,还有你徐妈妈、烟儿,你们最好把我挫骨扬灰叫我永世不得超生,否则,便是化为厉鬼,我也要叫你们血债血偿!”
谢暖玉发出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姐姐,你放心好了,妹妹定当谨守姐姐教诲!”
这时外面传来林宥之的声音:“夫人,你在哪里?”
谢暖玉一边答应着使眼色叫人把朗哥儿藏了,一边拿起帕子揉了揉眼,眼眶登时红了,两泡眼泪含在大而圆的杏眼中,越发楚楚动人,她一转身飞扑出去:“相公,妾身在这里!姐姐她……她不过是一时糊涂!你就饶了她吧!”
林宥之高大俊朗的身影出现在柴房门口,昔日含情目如今冷若冰霜,他冷冷看着在血泊中挣扎的谢青萍,沉声道:“那个男人都招了,你若认了,我念着这几年的夫妻之情,会给你留些体面的!”
“夫妻?体面?”谢青萍也冷冷地回望着他,“你若念着这几年同甘共苦的夫妻之情,又怎会做出贬妻为妾、求取元配的妹妹为正室这样的丑事?你若念着夫妻之情,怎会问也不问就把我关进这种地方?你若但凡有一点点人性,又怎会听凭这毒妇——”她戟指直指谢暖玉,“把朗哥儿蒸了!”
林宥之的目光在柴房里漫不经心的一扫,并未看到什么不妥,脸色越发阴沉,看着谢青萍也就越发厌恶。暖玉温柔善良,怎会做出那种事。再说,朗哥儿如今也不过是个庶子,虽然还算聪明,可是并不值得自己花费大精力去培养。还不如耐心等着暖玉生下嫡子。诚意伯眼看就要升为侯爵了,暖玉外祖家又是外戚……
谢暖玉倚了过来,低低啜泣:“姐姐她……大概是有些失心疯了……”
林宥之不耐烦的哼了一声。谢青萍见过太多自己卑贱之时的丑事,即便她偷人是假,也断乎留不得了。
痛感如洪水猛兽般要将她吞噬,谢青萍却仍坚持着最后一丝清明,深深的看着眼前这凉薄自私的男人和艳若桃李毒如蛇蝎的女人,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伸出两根手指猛地插入眼眶,硬生生把两只眼珠抠了出来:“连畜生和人都分不清,要你们何用!”带着两个血淋淋的窟窿就那么转向了谢林二人,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你们,等着!”随即便随着下腹更加深重的痛感陷入了深沉的黑暗。
“小姐……”徐妈妈抬起手来想要掐谢青萍的人中,眉头皱起,明显有些不耐烦,口中却道,“你别吓妈妈……”
谢青萍却已经睁开了眼睛,眼底的痛苦恨毒已经掩去,剩下的只有衰弱不安,她把徐妈妈抱得更紧了些,低低地道:“妈妈,我做了个噩梦……”在徐妈妈看不到的角度,她的手青筋暴起,强忍着才没有掐上徐妈妈的脖子!
“哦,这样啊,”徐妈妈不疑有他,呵呵一笑,笑意带着淡淡的鄙夷,“做梦而已,当不得真的!何况,梦都是反的。”
“妈妈,今日是六月十二吧?”谢青萍却已经换了话题,“过几日便是暖玉的生辰。”
“是啊!”徐妈妈笑道,这次的笑容却真实了很多,“她比你小十天。难得二小姐这般懂事,虽然只差了十天还是一口一个姐姐的唤你!”
“嗯,是啊。”谢青萍从徐妈妈怀中出来,缓缓理了理蓬乱的鬓发,揉了揉额头,慢慢说道,“暖玉漂亮心地又好,老天都会好好照顾她的。”
电闪雷鸣中,她语气幽幽。
听在徐妈妈耳中,只觉得鬼气森森,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再仔细打量谢青萍,仍旧是往常那副胆小柔弱的样子,便觉得只是自己的错觉。
“天色不早了,妈妈去看看烟儿那丫头怎的突然晕倒了,”谢青萍柔柔的道,“不行回了母亲给她请个郎中瞧一瞧。我走了困,先歪一歪,顺便想一想该给暖玉送个怎样的生辰礼物才好。”她的话极慢极慢,像是从齿缝中慢慢磨出来的一般。
徐妈妈本已走出去两步,闻言眼皮一跳,转回身来,半明半暗中,却看到谢青萍唇边含着一抹温和的笑意,正抬眸向自己看来。并无不妥!她暗笑自己自惊自怪,转身走了。
谢青萍已经确认自己不是做了噩梦,那排山倒海而来的记忆,完全是真实的!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如今不知怎的死而复生,并且回到了十二岁!方才的一番对话在前生也曾发生过,只不过前生她是被雷声惊醒,而这一次却是因为还魂!
也就是说,老天给了她一个报仇的机会!
机会是怎么得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机会本身!
而且,报仇也非易事。她身边所有的人都是嫡母秦婉莹的人,包括她曾经视为心腹的乳母徐氏和丫鬟烟儿玲儿!
换句话说,她身边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并且一举一动都在嫡母的监视之中!
想要报仇,还须仔细筹谋。
雷声渐渐小了,闪电也开始稀疏暗淡。她打了个哈欠,却仍旧一点困意也没有。当务之急不是报仇,而是摆脱困境。可是怎么个摆脱法呢?
天一亮便是六月十三了。闭上眼睛,伸手慢慢抚上了眼珠,痛彻心扉的感觉似乎还在。这一世,她不光要用眼,更要用心!
六月十三!
仔细搜寻记忆,谢青萍猛然睁开眼睛,眼中光华璀璨,转机,来了!
------题外话------
开新文了!写这一章的时候是在半夜,越写心里越怕,倒不是说自己写的有多好,而是脑子里不住闪现恐怖片的场景……
亲,多多支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