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的厨子们天未亮便开始摩拳擦掌，就等着此时龙泉帝的一个摆手，近身内侍薛悠会意地转身示下，宫女们鱼贯而入，端走茶水糕点，送上宴前冷盘。
“今日乃朕之寿辰，原本无意大肆宣庆，但见近日喜事颇多，想必诸位爱卿也都有所耳闻。普天同庆亦是朕之所乐，世下九州清宴，民生太平，朕心甚是宽慰！”
众人又一次抱拳躬身，一阵万岁荣恩。
景宁宫原本是赵皇后还是锦妃之时的居所，那时的锦妃正是春风满溪桃花盛的年纪，景宁宫里处处都透着年少轻狂的印记，藤蔓攀生的秋千也好，张扬艳丽的牡丹也罢，叫人无端端的想起年少时分的辉煌。
云深不着痕迹地望了望高台之上紧挨着龙泉帝的赵皇后，虽韶华不再，却沉淀出一股无与伦比的母仪之风。皇室中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如非必要，还是少接触为妙。
什么是水深火热？
上官云裳瞅了瞅邻桌浅淡含笑的上官飞城，再瞅瞅高台上稳稳端坐着温婉而笑的初莲公主，顿时觉得前途一片惨淡。水深深，深到足够没顶，火熊熊，哪怕沾到一个边角都足以引火烧身，体无完肤。
上官飞城一杯一杯地吃酒，不紧不慢，他的酒量向来是千杯不醉，喝多喝少只取决于心情。就上官云裳十六年来的观望所得，上官飞城酒水连杯的时候是最不好惹的，或者换句话说此时上官飞城的心情只能和阴云密布这个词挂上钩。上官云裳偷偷抹了一把伤心泪，头顶的黑雾愈发的浓厚，惹来不少人的侧目。上官家的小姐，今日可真端庄！
初莲款款坐在高台上的右席之首，嘬了一小口梅子清酒，眼光扫过台下不远处窝在角落里恨不得地上裂条缝的紫衣少女，忍不住哼哼了两声，又哼哼了两声。
“公主呛着了么？要不要喝点茶水？”翡翠递上玉兰花手绢，躬了躬身凑近道。
初莲一噎，看了看近在眼前的手绢，默默收下，顺道推拒了翡翠要送上的茶盏，眼神继续飘向上官云裳，一阵怨愤。
上官云裳莫名的一个激灵，抖了抖，小心翼翼地抬头，瞅着初莲公主温婉的过头的笑靥顿时泪奔。
云深在邻桌默了默，若无其事地咬了一只四喜丸子，一口而入，不油不腻。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宁死道友，不死贫道，云裳你且走好，上官飞城这厢实在太过诡异，连她都有些吃不消，初莲公主那厢实在是鞭长莫及，鞭长莫及了呀。
碗碟中赫然又多了一块桂花米糕，花瓣样的米糕中心点了几朵沁人的桂花。云深抬头看了看上官飞城，得到笑脸一张，低头，动筷，忽视腹中的满满当当。冷静理智如她，自然不会傻到自己往枪口上撞。
“一眨眼飞城也成家收心了，时光不假，咱们可都要老了！”斜边上一位锦衣妇人半掩着唇，朝着她二人笑的暖意融融。
上官飞城淡然一笑道：“将军夫人年华正好，日后即便百岁虚龄，也定然是风韵犹存。”
这一句话，既许了长命百岁，又捧了容颜尚好。云深撇了撇嘴，不愧是油嘴滑舌的主。
果不其然，锦衣妇人眼底漾开层层笑意，“飞城这嘴可真甜，怪道这京城上下的女子都爱听你说话。”
“夫人这么说，飞城可是要惹麻烦的。”
上官飞城说着说着依旧不忘往她碗里夹了一筷碧油油的芦笋，云深低头瞧着那翠绿翠绿的笋条，默然无语。
“哎呀呀，瞧我，竟忘了还有俏夫人在场……”话音蓦然的顿了顿，云深慢腾腾地咽下口中的一条芦笋，抬头，那夫人方才恍惚了一下继续道，“飞城这娘子……生的实在标致呀！”
上官飞城面露喜色，顿时爱怜之意四起，“飞城心之所期，能娶到云深乃是上天福佑。”
云深抖了抖，暗自喟叹，作孽啊，果真作孽啊。
锦衣妇人点了点头，往高台上一瞅，笑了笑道：“细看下来，倒是要比那一位还要美上几分。”
“云裳丫头今日怎么一声不吭的了？这般乖巧，还真是要叫本宫刮目相待了。”一道柔美的女声，褪去了少女的清丽，留下淡淡的沉稳，声音不大，好在列席之人虽有交谈，也都是轻声细语，如此正好能叫人听清。
心不在焉的上官云裳被逮了个正着，茫茫然地嚼了嚼口中的豌豆粒，一时怔愣。
四周顿时安静了几分，纷纷有意无意地看向一边。上官家的小姐美则美矣，可终究是名花有主，虽然上官家从不摆在台面上，但京城上下哪个不是心里有数？一时间见上官小姐这般静谧，众人颇有些反应不过来，照理说，上官家的小姐一贯不怎么喜欢这热闹的场面的，想要她在这种场合安分守己，可能性实在比母猪上树高不了多少。
“朕记得飞城娶妻了吧，云裳做了小姑，性子倒收敛了不少，想来那位长嫂很是贤惠啊。”
“臣妾听说飞城新娶的娇妻美若天仙，倒真想看一看哪。”
龙泉帝果然朗声一笑，说这有何难。
云深一惊，登时心下一沉。这双簧唱的真好。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云深悲摧了一番，起身的瞬间三指在上官飞城腰间螺旋一扭，成功的看着他身子猛然一僵，脸廓一突，苦笑着陪同起身。
“皇上，这就是飞城之妻，楚氏云深。”
站在人前的感觉不好，很不好。云深略微低着脑袋，绾在一边的发髻好似垂樱飘然，这是上官夫人自创的垂樱髻，在垂垂耳边的发髻里抽出几绺发丝安置在胸前，半是妩媚，半是清醇。云深盯着脚下隐隐晃动的影子，第一次觉得这场婚姻她其实是亏了本的。
“楚云深？倒真是个好名字。来来，上前来本宫好好瞅瞅。飞城这般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娇妻，本宫可是好奇的很呐。”
皇后招手，谁敢不从？
云深抽了抽嘴角，恭恭敬敬的一个福身回礼，缓步上前，心底却被那句‘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给雷的外焦里嫩。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再怎么说，也不过就是一晚上的时间，日后再出什么幺蛾子，她一定把体弱多病诠释的彻彻底底。
走上高台，莫名的有一股视线粘着，缠缠绕绕丝毫不肯放松。云深蹙眉，暗自翻了个白眼，若说之前在席上她还能忽略，那现下却是再也没有自欺欺人的必要了。
皇家什么的，果然很讨厌！
“真是，难怪飞城要这般金屋藏娇，生的可真俊俏。”赵皇后端详了一番，笑了笑。
云深诺诺，沉默是金。
“母后，儿臣看着上官少夫人面善，不如让她和儿臣一道吧？”初莲公主浅浅一笑，说的理直气壮。
赵皇后向来宠爱这个女儿，想了想便同意了。云深仿佛在高台上走了一个过场，又匆匆被人领到了一旁，宫女迅速加上一套碗筷杯碟，稀里糊涂地落座，待到坐的稳稳当当，才恍然记起上官飞城似乎被她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忙的转头朝高台之下寻去，见他已然重新坐了回去，视线相交，叫人宽慰的暖暖一笑。
莞尔一笑，清浅如水，云深瞅着上官飞城陡然僵在嘴角的笑意，心中桃花盛开。
啧，记仇这种事，女人的天赋向来要比男人高上一筹。
“上官飞城有什么好看的，云深啊，我太子哥哥可就在你对面啊，你都不正眼瞧一瞧。”
这满是哀怨的语调配合着依旧温婉的举止，云深眨了眨眼，一时反应不及，蓦然觉得这世道实在有些疯狂。左右只一个宫女翡翠，其他离的最近的公主都有将近一丈的间隔，她说的这话除却自己，恐怕也只翡翠能听的真切，而翡翠，上官云裳说她早已被初莲公主给荼毒的见怪不怪了。
耐下心，云深揣摩了一下，斯文地说：“公主，飞城是我夫君。”
初莲眉眼一挑，“我知道。”
云深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了，顿了顿，不再言语。
太子萧衍，初莲公主一母同胞的兄长，嫡出的皇长子，一年前才在太庙行过冠礼。当朝太子殿下文成武德，颇有开国之君的风范，与守成的龙泉帝恰好相反，行事作风从不拖泥带水，决然的很。赵皇后很欢喜，龙泉帝自叹能力不足，对这个儿子倒也是欢喜在心的，至于那些个有女儿待字闺中的皇亲国戚朝廷重臣们更是满心欢喜。原因无他，这位太子殿下虽然侧妃不少，但无论是侧妃还是侍妾，都未曾给他留下一丝血脉。
云深狐疑，这太子，莫不是肾亏吧。
“浓姬也来了啊，好些时日未见，愈发俏丽了。”赵皇后朝台下招了招手，一道青葱绿的身影泰然起身，悠悠然地上前。
陆华浓是个确确实实的妙人儿，女肖父，鹰骑将军陆明远年轻时便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即便身在军营也难掩一身璀璨，陆华浓自然生的好看。将军女，哪怕表面看来再是温柔，也脱不去骨子里的英姿飒爽，赵皇后牵着她的手不放，想来是千百个满意。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但事无绝对。云深顺着陆华浓走来的方向看去，心想陆明远当初是不是随随便便就捏了一个她出来。鹰骑将军今日未挂战袍，反倒是一身淡雅的月白儒衫。云深快要不记得他的模样了，想了想也便不再纠结。
“太子哥哥从未喜欢过一个人，浓姬这般飞蛾扑火，实在天可怜见。”
云深一个激灵，看着身旁未动唇角的初莲公主几分犹豫，蓦然想到这世上还有腹语一说，沉默。
“不过这些日子太子哥哥据说时常对着一副画像出神，不晓得画中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或者是哪方妖孽？”
云深好奇，如今画像也成了抢手货么？一个两个的都围着画像转来转去。
裙角重了重，云深狐疑地低头，却见一个摇摇晃晃的小豆丁正拽着粉色的纱衣不放，咂吧咂吧小嘴，溜圆的眼珠子瞪着她。
“抱……抱！”小豆丁歪了歪脑袋，朝她伸出一只手，胡乱地拍着。
皇宫夜宴，什么时候也有这么小的孩子了？
云深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豆丁尚显稀疏的发顶，柔柔软软的，很是蓬松。
初莲在一旁一番愕然、好奇、揣测、无语，直到嘴角抽搐。这小鬼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的！
“郡王爷，这会子可不是耍玩的时候，还是跟奴婢回去坐吧。”宫女嬷嬷擦了擦汗，面色惨绿惨绿。
小豆丁仿若没有听见，连身子都扑了上来，抓着云深不放，毫不气馁地开口：“抱！”
“如归，乖，到皇姐这里来。”腹诽归腹诽，初莲朝他伸了伸手，和蔼地放柔的原本就温婉的语调。
小豆丁撇过脑袋瞅了一眼，瘪了瘪嘴，毫无眷恋地迅速转头，水汪汪地继续巴望着云深，“抱！”
初莲郁闷了，这小魔星向来油盐不进柴米不入的，她又是米糕又是宫外小玩意儿的贿赂了好几个月才终于让他不再朝着她翻白眼，怎么就扒着云深不放？初莲神神叨叨地摇头晃脑了一番，瞅着楚云深的目光愈发的诡异。
或许，抱一下也不错？
云深有些心动，这湿漉漉的眼神实在很像她养在云谷山上的小鹿，和凌越满是算计的目光全然不在一个档次。干干净净的，像初生之莲。
小豆丁年纪小，身上没几两肉，哪怕是云深都没费多大的劲就将他提溜了起来，抱到膝上。扭扭身子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小豆丁喟叹般的扑进她怀里，讨好的蹭了蹭。
初莲一手掩唇，看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宫女嬷嬷冷汗直流，可到底也没法子，只得在一旁守着，万一出点什么状况，她也好救救场。
“想吃米糕么？鱼丸子也不错，还是酒酿园子？”云深看了看桌前，幸好这单独的一份她基本上没怎么动，怀里的小豆丁也算是个皇族，总不好吃人剩下的。
小豆丁把头从她怀里抬了抬，随意地扫过，什么也没说，又钻了回去。
云深愣了愣，清浅一笑，让宫女嬷嬷帮忙把一只青花瓷小盅端到眼前，取来一只小勺。奶香味浓郁的水煮蛋让小豆丁眨巴了一下眼睛，迟疑片刻，就着她喂过来的勺子一口吞下奶黄色的蒸蛋，抬头看她。
小小年纪，倒挺别扭，不比宋延卿差多少。
老老实实地又舀了一勺，吹了吹凉，喂下。
爱吃什么都不说，如果不是他看着那小盅的目光多停留了些许，哪个会知道？
一个吃的开心，几乎要眉飞色舞，一个喂的高兴，眼中流波似水。初莲眨了眨眼，不着痕迹地四处一瞧，果然横扫一片呆滞。
“如归这孩子……本宫还以为他只亲近衍儿。”赵皇后轻咳一声，语气中不少的讶然。
小豆丁闷声不响，扯着她的衣袖扬了扬脑袋，似是记起了什么似的直直望向对面，偏了偏脑袋，哼了一声又重新趴回她怀里。
云深奇了奇，她怎么觉得这小豆丁是在鄙夷？
初莲在一旁忍不住噗嗤一笑，眉眼处尽是风华。
上位的龙泉帝好笑的摇了摇头，对着身旁下首第一位的太子殿下道：“如归这是在埋怨你了。”
萧衍目光一闪，几步走来，云深一时怔愣，见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弯腰蹲身，摸了摸她怀里小豆丁的脑袋，和风细雨道：“如归，不可置气。”
小豆丁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使劲往她怀里蹭了蹭，又蹭了蹭。
云深无语，定力极好地开始打量太子殿下，算不得出挑的容貌，但五官都很中正，合在一起莫名的有一股上天入地的灼人气势。他的眼睛深沉的如黎明前最暗的天空，掺杂着太多的东西，有光亮，也有黑暗。
陡然间一个激灵，云深别开眼去，低头拍了拍小豆丁的后背，将他转交太子殿下。
萧衍亦不含糊，只在一瞬之间盯着他颇有深意地看了看，不发一言地接下小肉团子，抱到怀里。
初莲恍惚了一阵，摩挲着杯沿的动作生生一个停顿，是她看错了么？太子哥哥怎么会有那种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