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菊花白的锦袄,一件惺惺红色的毡衣斗篷,白狐裘的领子毛茸茸的圈在脖颈,远远望去,几乎裹成了一团。楚云深拖着腮帮子坐在竹台上,身下是一个厚厚的软垫,手中抱着一件青白色的锦袄。
哗啦啦一阵水声。
云深抬头,寒气缭绕的水潭中逐渐浮起一个修长的身影。墨色的长发搭在身后,沾了水汽,却还未湿透。霜降日,天寒地冻,他却只穿了中衣,里面的亵衣散着刺骨的湿寒之气。
“溪风。”云深唤了他一声,见他疾步走来,递上手中的锦袄。
宋溪风迟疑了片刻,伸手快速接过,套上。又见她从筒子中伸手,忙的往后一避,撇开眼神道:“手很冰,你不要拉。”
云深一愣,心中暖暖。
宋延卿不知用什么办法骗来了少年郎拜他为师,知晓他没有名字以后更是不管不顾的忙活着替他取名,柳宴枚不管他,云深原本也不在意,只是在听的他喃喃着取了些奇奇怪怪的名字以后,不干了。
宋恋枚、宋思宴、宋爱枚、宋求宴……
楚云深彼时对宋延卿的学识产生了深深的鄙夷,尽管在面上依旧是一副淡淡的表情,然而熟知她秉性的苏环瑜却是实实在在地笑的前仰后翻,清泪横流。本着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的心思,宋延卿瞪着手指颤颤的苏环瑜黑了一张脸,直接抽剑相向。
一时飞沙走石。
柳宴枚在一旁作壁上观,时不时还替看不真切的云深做一番介绍。宋延卿的功夫相当不错,且多是战场杀敌的狠烈招数,没有一分花招。更可怕的是,苏环瑜居然能与他斗的不分上下。云深看的目瞪口呆,莫非这就是真人不露相么?她晓得苏环瑜会易容,自称千面姬,可从未想过她居然还会武。
云深看了看斗的难分难解的两人,又抬头瞅了瞅面带笑意看的津津有味的柳宴枚,蓦然的觉得其实柳宴枚此人才是深藏不露的叫人心惊。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少年的手,少年郎微微一个低头,云深指了指柳宴枚平日里读书的地方,两人相携而去。
柳宴枚略眼光一闪,继续看戏。
不消片刻,柳宴枚的书房内走出一高一矮两个清冷的身影,少女姓楚名云深,少年姓宋名溪风。
不久以后苏环瑜忍不住问两人这名字是谁取的,少年和少女均是默不作声,只是互相看着对方,意味明显。苏环瑜愣了,万分费解,死缠烂打后却依旧一无所获。于是宋溪风这个名字的由来,在苏环瑜心里留下了一块长久不消的小疙瘩。
而彼时的少年和少女,其实真的没有一份戏谑她的念头。那名字是少女随手抽了一册医术,让少年翻出两页,选了最看的顺眼并且念起来挺舒服的两个字罢了。
“月皎露华窗影细,风送菊香沾绣袂……阿嚏!博山炉冷水沉微……阿嚏!惆怅金闺终日闭。懒展罗衾垂玉箸,羞对菱花簪宝髻。良宵好事枉教休,无计那他狂耍婿。阿嚏!”
苏环瑜摸了摸不通气的鼻子,用手绢擦去眼角的泪水,顺手裹了裹身上厚重的袄子,重重叹了一口气。
“啧啧,弱不禁风的苏小姐几年不见,倒是懂得附庸风雅了,可喜可贺!”宋延卿神清气爽地靠在一边,大冷的天却只穿了薄薄的一袭长衫,长发高高竖起,俊美异常。
苏环瑜直接给了他一个白眼,继续吸了吸鼻子,叹出一口浊气。“缠缠绵绵几时休,我家师傅为鱼肉。刀俎刀俎今何在?菱花长剑是荡子。”
宋延卿面上猛的一个抽搐,握着的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苏环瑜,你到底什么时候下山?”
语气颇为不善!苏环瑜此次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沙哑着嗓子慢吞吞地开口:“不晓得哎,虽然我着实不待见你,可是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家清隽飘逸俊秀俏丽温柔贴心的师傅落入狼爪过着这水深火热的日子而见死不救。环瑜我,于心不忍呐。”
“苏环瑜,你好去死了!”宋延卿黑了一张脸,磨牙。
“师母,做人还是淡定一些的好,在这一点上,你还真不如我家云深。阿嚏!”苏环瑜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捧着一杯热茶满足地喝了一口。
“谁是你师母!不要叫我师母!”宋延卿双眼一眯,狠狠凑近道。
不为所动地抬头,苏环瑜因为生病而变的水灵灵的眸子迅速闪起泪花,柳眉一蹙道:“吃干抹净就要抛弃师傅,师母你太过分了!”
宋延卿一定沸腾了。楚云深踏上台阶,毫不费力的便听见了宋延卿怒气冲天的吼声,心下感叹这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的频率似乎又加快了些许,这两人明明昨天才刚比划过的。
事实上宋延卿也的确是沸腾了,自他认识柳宴枚的时候开始苏环瑜便一直给他使绊子,偏生柳宴枚待她比他还亲厚,宋延卿每每想及此都怒向胆边生。苏环瑜人长的美,脾气却诡异的很,切切实实就是个蛇蝎美人!
几番深呼吸,宋延卿一个转头,咬牙切齿道:“溪风,练剑!”
刚走到门边的宋溪风没有一丝异义的点头,宋延卿丢来一把竹剑,朝苏环瑜重重哼了一声,旋风一般的离去。
云深抬头,几不可见地皱眉。
苏环瑜又吸了吸鼻子,撇过嘴道:“啧,每次都拿小孩子开刀,溪风还真是可怜。”
彻底无视她这种毫无诚意的话语,云深上前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角说:“虽然姑姑无论怎样毁尸灭迹都不太可能瞒过宴枚师傅,但如今可是连云深也瞒不过,姑姑你还是老实的喝药吧。”
苏环瑜神色一僵,眼神飘渺。
“我该去煮药了,姑姑待会儿就和我一起喝吧。”
苏环瑜望着缓步走向厨房的小小身影,徒劳地张了张嘴,顿时哀怨四起。楚云深,你这是红果果的报复!
*
柳宴枚是个难得的好男人,医术绝顶性情温和不提,还做得一手好菜,苏环瑜常说他若是女儿身,定是万众挑一的贤妻良母。宋延卿平日里哪怕再同苏环瑜唱对台戏,对此却从来没有异义,甚至颇有几分得色。然而每每此时苏环瑜必定话头一转,为自家师傅被另一个无用武之地、脾气火爆,还是个厨房杀手的男人骗走了一身清白感到万分遗憾。
苏环瑜这个女子,总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挑起宋延卿的怒火。
“他们感情很好啊。”柳宴枚摸了摸云深的脑袋,依着她的视线朝外看去。白雪皑皑,剑光闪烁,夹杂着几声怒吼。
楚云深默然,习惯真是一只可怕的猛兽,她如今已经能万分镇定的无视随时随地开打的两人。
“北山山腰上有潭温泉,极为养人,明日我让环瑜带你去泡一泡。”
点了点头,楚云深精准地收了臂上金针,得到柳宴枚满意的笑靥一枚。
“我去寒潭喊溪风出来。”伸手操起一件青白袄子,云深算计着时辰,估摸着差不多了。
“去吧。”
宋溪风的确如苏环瑜所说,是个练武的好苗子,甚至可以说,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筋骨惊奇。宋延卿待他极为满意,教习也分外严苛。苏环瑜直叹他没有人性,让这少年郎小小年纪就去寒潭淬身骨不说,还动不动便打到他脱力昏睡。彼时宋延卿便会勾起一抹邪笑,指着一旁练梅花桩的少年说他自己都没吭声,苏环瑜如此关心,莫不是想着老牛吃嫩草。然后,换来白眼两枚。
云谷深山夏凉,冬日却漫长的很,柳宴枚细心照料楚云深,到开春终是稍有起色。
又是一年春来早,草长莺飞二月天。
四叔捎了白鸽,说是枣红马儿生的小马驹长势十分讨喜,云深一直念念不忘,一接到传信,便拉了宋溪风一起下山。四叔的茅屋在山腰,正好是入山的唯一小径边,柳宴枚虽早已让他不必守在那里,但四叔却依旧执着。
一个冬日,宋溪风长高了许多,柳宴枚毕竟是神医,养生之道自是无人可比,此时的少年哪里还见得一点当初活死人一般的影子。
高头大马,昂然挺立。
楚云深扬着脖子,抬头看着朝她走近的枣红马,一袭青衫稳稳坐于马背,背着光,透出一分威仪。
“溪风骑的不错!”四叔看来很是高兴,朗声笑着。
云深上前摸了摸马儿红色的鬃毛,柔顺的触感滑的叫人艳羡。蓦然,眼前多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纤细却不柔弱。云深一愣,抬头看了看正弯着腰朝她伸手的少年,迟疑了片刻,迅速回头看向身后的四叔。
四叔看了看宋溪风,朝她点了点头。
云深面上一喜,将自己的手放入温暖的手心。宋溪风的手很温暖,正好可以将她的手整个包住,手上一个用力,四叔将她抱上马背。
蓦然升高的视野让她眼前一亮,身后温暖的体温传来,宋溪风小心地替她调整了一番姿势,双手一牵缰绳,正好将她圈在怀里。扑鼻而来的淡淡药香晃的宋溪风一个怔愣,怀里格外柔软的身躯贴在胸前,竟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双腿夹了夹马肚,枣红马儿举步向前,云深身形一颠,摔进身后温暖的怀抱。
“没事,我会让它慢慢的走。”
头顶清洌的声音有些发闷,云深在他怀里微微侧过脑袋,嘴角浮起清浅一笑。
面上起了一层绯色,宋溪风掩饰性地伸手掉转马头,只是胸膛之中,心跳快的吓人。
“话说,那小子来历不明,你真的肯把你家那只小白兔养在他身边?”宋延卿端了一杯茶,难得的没有和苏环瑜开打,反倒是一派和气地对面而坐。
苏环瑜颇为满足地喝了一口茶水暖胃,不在意地说:“来历不明你还追着人家要当师傅?”
宋延卿嘁了一声,转头看向屋外的飞雪。沉吟了好半晌,久到苏环瑜几乎以为他又神游去了才听得宋延卿彷佛低叹一般的话语。“我不会离开宴枚,宋家的武学也不能在我手里断了,算是那小子捡了个大便宜。”
微微低下眉眼,苏环瑜对着杯中茶水若有所思。“虽然不晓得他究竟怎么弄的这一身伤,不过他答应把命卖给我了。”
“卖命?”宋延卿上下打量了一番苏环瑜,嗤笑一声道,“没想到苏小姐还信这些。”
苏环瑜睨了他一眼不去理会,低头又喝了一口茶。“起码他现在对丫头很好,我不能总待在她身边,她也不能总待在这深山里,往后出去了至少有个人能陪着她吧。”
宋延卿不言语了,他自然知道当初苏环瑜为什么要离开,虽说她是顶着找妹妹的名义走的,但他和柳宴枚都明白那不过是借口。苏环瑜其实很在乎柳宴枚,所以即使柳宴枚喜欢的是个年纪比他小好几岁的男人她也没有反对。这一朝上,专做谷道生意的小倌不是没有,对娈童颇有喜好的也大有人在,只是真正要一个男人和另外一个男人成亲,这掀起的风潮绝不亚于皇后出轨。宋延卿瞅着眼前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不由的心生敬意。
“看他的眼睛,应该有京羌族血统吧。”
苏环瑜有些诧异,按理说知道有京羌族的人不少,可知道京羌族人都是银色眼眸的人可确实不多,否则普通人又怎么会把他当做瘟神一样的避之不及。
“别忘了我姓宋,再不济也是边陲大姓。”
苏环瑜愣了愣,了然地点头。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这算起来也是青梅竹马了,万一丫头心眼一实认准了那个臭小子非他不嫁怎么办?”
宋延卿嘴角一抽,看着蓦然惊起的女子一阵无语。原本想说他宋延卿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哪里配不上她家丫头了,可话到嘴边却又拐了一个弯道:“其实溪风长的很有安全感,功夫也不错。”
苏环瑜扫了他一眼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你倒学的挺快。”
宋延卿一噎,“他如今好歹也是我徒弟,自己的娃儿当然要自己疼。”
苏环瑜皱了皱眉,回想着楚云深和宋溪风相处的情景,办法没想出来,牛角尖却是越钻越深。
宋延卿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身边的这个女子已然热情高涨的叫人喟叹了,天知道她到底在纠结什么。明明在讨论宋溪风的来历问题不是么,怎么就会被她拐到如此诡异的状况的?
手指摩挲了几次杯沿,宋延卿再次肯定苏环瑜的脑袋被驴踢过。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不行,我得和云深好好谈谈,没理由放着一大片树林不要,偏生死拽着一棵小树苗!”
于是,尚且沉浸在激动、喜悦、欢快、兴奋外加期待心情中的二人慢悠悠地踏着晚霞归来,远远的便瞧见竹屋门口遥遥而立的绝色女子一脸凝重地在两人之间来回审视,顿时起了一阵不安。
走近,楚云深方要说话,却被苏环瑜抢了先。
“云深,日后你会长的很美的,或许比姑姑还美。”
楚云深一愣,歪着脑袋,万分不解她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所以,身为一个美人,注定是要去祸水的,倘若你不去祸害他人,那就算不得是个倾国红颜!”
蓦然的,名为楚云深的女孩在风中凌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