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麻利地端上新茶,暗自打量着这位京城中数一数二的贵公子。不得不说,那趾高气扬的徐公子见着他,比老鼠见着猫还战战兢兢,偏偏这位上官公子还一脸的和善,连说话都没重上一分,活脱脱的上位者。念及此,杜仲不禁转头看了看自家掌柜的,他在掌柜的面前也是端着一颗心干的活,可掌柜的这模样……杜仲叹了一口气,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人,果然是有差距的!
心里想着钱来也的抠门,杜仲想起那位几乎是被掌柜的赶走的魏公子。虽说云深小姐的确是替他们解了毒,顺带还调养了几日,钱来也却是坚定的将想要报恩的二人推出了门外,口中振振有辞,治病救人乃是杏林中人的本分,没什么言谢不言谢的。杜仲撇了撇嘴,掌柜的这么说,无非是怕若是这两人赖在济世坊便又多了两张嘴巴吃饭而已。
当然,杜仲一点也不承认其实他也担心这两人抢了他的饭碗,毕竟以钱来也的性子,免费小工自然是越多越好。
这年头,连当个跑腿小厮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上官飞城坐在木椅上,哪怕身在药坊,周围充斥着草药的清香枯涩,也照样显出了一派优雅,仿佛身在最好的酒楼。钱来也看着看着,突然想到一句话,三代富家也未必能养出一个贵族。
上官飞城向来很有耐性,杜仲添了三回茶水,依然没瞧见楚云深的影子,可上官公子却顾自岿然不动,静静地等着,没有丝毫的不耐。钱来也暗地里擦了两回汗,一把拽过杜仲,低声问:“云深到底怎么说的?”
杜仲哭丧着脸,万分真诚道:“小姐说收拾收拾就出来啊,掌柜的,千真万确,没一点水货!”
钱来也额头的青筋暴了暴,这诡异的气氛连他都快要顶不住了!
“云深这许久都未出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钱来也愣了愣,半晌才回过神来是上官飞城在同他说话,思绪飞快转了几圈,接道:“也是,云深向来知礼,这事恐怕有蹊跷。”
说罢,邀了上官飞城一同到后院。
说真的,钱来也此时的确有些担心,毕竟那是苏环瑜交代下来要好好照看的人。方才他就顾着揣摩上官飞城了,现在想想,这楚云深小丫头若真在他的济世坊上出了差错,苏环瑜非扒了他一层皮不可。
蓦然想起多年前的悲惨,钱来也心底一颤,实在是往事不堪回首。
苏环瑜若是想要折腾一个人,绝对会叫那人生不如死,想死都死不成。被逼到绝境的人往往求生意志万分强烈,但苏环瑜却偏偏能让人觉得这种时候下阎王殿才是最好的解脱。
越走越快的脚步顿时有些虚浮,一直跟在后面的上官飞城眼力过人,自然看出这钱来也的不同。抽空摆了摆折扇,上官飞城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位精明惯了的钱掌柜都有如此惊惶的模样。
“云深!云深你在哪儿?”后院很宽敞,钱来也扫了一圈,没瞧见人影,刚擦过的额头冒出了丝丝冷汗。
“叔祖?”
软糯的语音夹带了一丝颤抖,上官飞城双眉一拧,径自朝堆满了草药的药架子走去。
楚云深现在的状况可以用落魄二字来形容,青葱绿的衣衫乱了,下摆处还破了一道口子,周边七零八落的药材散了一地,连发丝上都沾到了不少。她歪着身子坐在地上,双腿摆在同一边,一手还不停的轻轻揉搓脚腕。
杜仲方才来传话的时候她正在药房整理药材,说要收拾收拾倒也不是什么推托之词,虽然她原本是打算让他等等的,只是没想到这一来二去的,还真是让他在外等了好些时候。
有力的大手从她腋下穿过,另一只手托起膝盖,一个用力,稳稳地将人抱在了怀里。
“怎么这么不小心?”
头顶似是埋怨的语调,云深苦笑了一番,低低咕哝了一声。
上官飞城笑了一阵,胸膛一颤一颤的。云深低着头撇了撇嘴,这人!
钱来也像见着会飞的猪一般瞅着两人不放,好似要盯出两个窟窿来才罢休。杜仲咽了咽口水,先一步被上官飞城过分灿烂的笑容惊醒,使劲拽了拽钱来也的袖子,顺道拍了两下。
“啊!啊,云深这是怎么了?”钱来也在杜仲的努力下终于回神,见上官飞城怀里的少女脸色不正常的泛着苍白,立马陷入了名为苏环瑜的阴影中。
“应该是崴了脚,钱掌柜这里应该有伤药吧。”
“有有!我这就去拿!”钱来也轻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是什么大事。“杜仲,带上官公子去内堂。”
轻柔地将人放倒软榻上,云深动了动脚,果然是一阵生疼,面上又青白了几分。不多一会儿,钱来也拿着一大罐子的跌打酒走了进来,絮絮叨叨的说她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叔祖,先帮我接骨吧,脱臼了。”
钱来也面色一白,额角突了突。他很想问,没人拖没人拽,药房前又是一片平地,她这脱臼是怎么脱的?
上官飞城蹙了蹙眉,一掀长衫下摆坐到躺椅上,将人半圈在怀里。
钱来也瞅着这架势,默默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两只脚腕,一只脱臼,一只崴伤。暗暗磨牙,这丫头真能折腾!
褪去鞋袜,白嫩的玉足隐在裙裾下若隐若现,钱来也吸了一口气,摸准位置,一不做二不休。
咔哒咔哒。
“嘶——”疼的倒抽了一口冷气,闷哼一声,指尖猛地用力。
钱来也抬头看了眼脸色惨白惨白的楚云深,莫名的有种泄了愤的错觉,嘴角一抽,翻了个白眼。
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一个转又被咽了回去,云深一番深沉的呼吸,动了动左脚,还好,不怎么疼了。
钱来也晃去心头那邪恶的念头,取来跌打酒。
“我来吧。”上官飞城突然开口。
云深转头看了看他,上官飞城只是淡然地朝她笑了笑,动了动手腕。怔了怔,云深后知后觉的发现方才一时吃疼,她竟是抓着他的手。顿了顿,云深仔细一想,或者该说是他伸着手让她抓?
心头存了一抹愧疚,眼角瞥见他手腕上几个弯弯的绯红半月,迟疑了片刻道:“叔祖去堂前吧,这会子正是人多的时候。”
钱来也愣了愣,随即豁然开朗。
走出内堂,钱来也猛然想到了些什么事,眼珠子一转,在杜仲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挥了挥手。凡事还是小心些为好。
内堂里香烟四起,是淡淡的艾叶香。有那么一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上官飞城蹲着身子,一手握着芊芊玉足,不急不缓地轻轻揉搓,很是认真。
云深看着他的模样,似乎和宋溪风重合在了一起,闭了闭眼,嗤笑一声。男女授受不亲,她和上官飞城这般,也算得上是有了肌肤之亲,恐怕是不得善了了。
“上官公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上官飞城眉眼一挑,露出几分妖娆。
说实话,若他一开始只是对她有几分好奇的话,如今他倒还真觉得那时一闪而过的念头实在很称他的心意。
“云深,你可愿嫁我?”
他说的如此诚恳,语调不高,但却叫人心暖。云深心想,哪怕是再温顺害羞的女子听到他这一句,都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了吧。撇开他上官家的身家,单就样貌来说,上官飞城此人也足以让待字闺中的少女怦然心动。
嫁了他,就是上官家名正言顺的少奶奶,未来的当家主母,身份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淡定地瞅着他,云深反问:“因为我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背景?”
“哦?何以见得?”
暗自翻了个白眼,云深最讨厌和这种人绕圈子。“上官公子,我以为你可以找任何一个倾慕于你的女子来陪你下整盘棋。”并且效果绝对是翻番的好。
“你不愿意?是我哪里不好?”
“恰恰是上官公子太好了,低微如云深,实在怕惹来众怒。”
上官飞城笑了,伸手又沾了些药酒,手中揉搓的动作倒没有停下。“像你这么有趣的女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有趣?你玩的是挺有趣的。
沉默了一番,云深道:“赔本的买卖我向来不做。”
上官飞城顿了一顿,古怪地抬头,该说不愧是钱来也的亲戚么?吃什么都不吃亏。
摇摇头,上官飞城想了想说:“我不强迫你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成亲以后钱、人、物一样都不少,只一点,你要记住你是我上官飞城的妻子。”
“上官公子这是要买我的一生?”
“或许。”
“或许?”
“如若哪一天你实在待不下去了,我可以安排你离开。当然,三年之内不可能。”
“离开,是什么意思?”
“不过一剂假死药罢了。一副棺材,一场丧礼,从此你我天涯陌路,对面不识。”
云深了然,思忖了半晌,“看起来我占去了不少便宜。”
上官飞城哑然失笑,用一个女子的身家清白和这些所谓的便宜来比较,楚云深此人还真是叫人难以琢磨。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养出这样一个女子?上官飞城设想了一番,蓦然觉得很诡异。
“倘若我在婚姻的道路上迷失了呢?”
上官飞城怔愣了一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这话的意思,顿时哭笑不得。“只要你不被拿到把柄。”
玩心顿起,云深再进一步地问:“哪怕我给你带了绿帽子?”
上官飞城觉得脑门上有什么东西狠狠跳了两下,面上却依旧维持着一派诚恳,“哪怕你给我带了绿帽子。”
心情蓦然晴好,云深低头看了看一片绯红的脚腕,觉得这血活的很有成效,不由眉眼一弯,莞尔一笑。“成交!”
上官飞城抬头,正好瞧见她如云般飘渺的笑靥,好似春花灿烂,夏木茂盛,秋日金黄,冬雪晶莹。楚云深很少笑的如此明媚,上官飞城看着竟也有些发愣,暗道她果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起身掸了掸长衫,上官飞城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一番叹气。
楚云深嘴角一僵,顿时沉了沉脸色,抬头,直直地看向他。
上官飞城不明所以,眉眼中的笑意依旧那般好看,喉间咕哝了几回,发出了一声低吟。“嗯?”
忍了忍,忍了又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
苏环瑜教导,小女子报仇,一辈子都不晚。云深微微敛下眉眼,鼻间萦绕着药酒的芬芳,真正的从头到脚。
这估计是她活过十六年以来的第二次遇人不淑,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云深还很清楚地记得云谷山上那被人压着一口气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洛水寒这个人的名字算是排在了她报复的第一位,如今,这第二位的人选终于也横空出世了。
上官飞城蓦然觉得背后有些凉意,狐疑了一回,却不知他此时已经被某个爱记仇的美少女在功过录上刻了一笔。
哼哼,敢用爪子摸上她发顶,敢用沾了药酒的爪子摸上她发顶!
钱来也张着嘴,几乎能放下一枚鸭蛋,目瞪口呆。
眼前的妇人一身桃衣罗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就差了手舞足蹈。
她方才说了什么?上官家的公子要娶他的侄孙女?上官飞城要娶楚云深?
猛的掐了掐手臂,身旁杜仲凄凄厉厉的“哎哟”一声,打断了媒娘的长篇大论,也唤回了钱来也一丝清明的神智。摸了摸发酸的下巴,钱来也转头看了眼委委屈屈的杜仲和他手臂上的一片绯红,掩饰性拍了拍他的肩,撂下一句涨工钱,换来一道惊喜的目光。
脑中百转千回,钱来也颇为复杂地看了看这位京城中最好的杜媒娘,轻咳一声道:“这媒是上官公子的意思?”
杜媒娘面带笑意,起身一个福身恭喜道:“钱掌柜,上官公子这人品家世想必也用不着我多说了,这媒呀,可是上官公子点了名说的。哦,还有上官家的小姐!钱掌柜你是知道的,这上官家的小姐和那些个娇嫩嫩的姑娘家可不一样,早年间可是把咱们这些媒娘毫不留情的数落了一番哟。呵呵,可这一回,连上官小姐都拉着我嘱咐了好些话。哪家的姑娘能有这般能耐让上官家上上下下都盼着迎进门的?那还不是你家侄孙女么!钱掌柜,可是恭喜恭喜了!”
钱来也凌乱了,咽了咽口水有些不知所措。
没错,那日上官家的小姐来找云深的时候是他怂恿着云深应邀前去,可这前前后后还不到半月,怎么就谈婚论嫁了?
猛然间想起前些日子上官飞城来时的情景,钱来也灵光一闪,气恼不及地回头狠狠瞪了一眼杜仲。让他去探风,这都探的些什么!?尚沉浸在涨工钱的喜悦中不可自拔的杜仲蓦然被一道凌厉的目光惊了惊,抬头一看,一阵心凉。掌柜的……
“钱掌柜,你家姑娘……”杜媒娘挤了挤眼,暗示道。
钱来也定了定心,他若是就这么应承了下来,先不说他那挂名的侄孙女不会让他好受,日后苏环瑜那个灾星若是计较起来,他的老命就真的别想要了。
打定了主意,钱来也正了正脸色道:“杜媒娘,我那孙侄女年纪还小,钱某倒还想多……”留她几年再说。
“叔祖。”软糯的语调响起,帐帘一掀,粉紫纱衣的少女缓步而出,截断了他的话。
柳叶弯眉朱樱唇,肤如凝脂骨如玉。袅袅生姿,莲步轻移,顾盼成风。
杜媒娘瞅着少女款款而来,竟看的呆了。
她看过多少女子,偏偏就这一位……“难怪!难怪!”
钱来也转头,饶是见惯了她的模样,此时也怔愣了一瞬。薄粉轻擦,朱唇轻点,黛眉如柳,她向来素面朝天,此番上了薄妆,那般清丽卓绝的容貌里生生透出了一分妖冶。
眼眸瞟过钱来也,云深暗自翻了个白眼,伸手将一锭银两放入杜媒娘的手中。
十指纤纤,葱尖般的细长,杜媒娘惶惶然地将视线撇开,低头看着手上蓦然多了出来的重量。
“劳烦了。”
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杜媒娘捏了捏硬的磕人的银子心想,这就成了吧。
送走尚在恍惚中的杜媒娘,云深转头,望着钱来也说了一句:“叔祖啊,我要嫁人了啊。”
登时,钱来也被一阵五雷轰顶炸的外焦里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