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光转向房内的少年,楚云深拖着腮帮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得出一个结论:这人的确够安静。
慢慢爬下床榻,楚云深在少年面前站定,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里面有雪莲的味道。少年比她高出小半个头,楚云深想起有一回见到陆华浓拉着陆昭云的手一起在花园扑蝶,那女孩面上洋溢着的笑容幸福的险些刺痛了她的眼。
下意识地伸出胳膊去牵少年的手,掌心传来的些微的暖意让她感觉很是舒服。楚云深眨了眨眼,这就是哥哥的含义?
少年的手猛的一僵,连带着身子都颤了颤。楚云深狐疑地抬头,恰好对上一汪银河。
“你的眼睛……”楚云深喃喃,却发现少年的呼吸蓦然的沉重了起来,不明所以地凑近了几分,踮着脚定定地望进那一双勾人心魄的眼眸,满是喟叹地说,“银色的,很特别。”
少年愕然抬头,楚云深总算是看清了那张被掩在发丝后面的脸,随即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惊讶。很是清秀的面孔,却偏偏多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虽然抹了药,还是让人不免心惊。
少年有些退缩,原本平静的眼波猛的晃动了起来,里面闪过的神色快的让楚云深看不清。
“疼不疼?这么深,恐怕是要留疤了。”
少年猛的呆愣,楚云深见他莫名其妙的眼神呆滞,半晌还未有动静,忍不住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
无果。
踮脚站着其实很累人,楚云深颓颓然退后一步,歪着脑袋考虑此人是哑巴还是呆子。
临时多了一个伤患,苏环瑜便暂且搁下了直接去云谷山的打算,浪费是可耻的,要走起码也等他喝完了抓来的药再走。这几日,许是因为她颇为大方的给了一只金船儿,几人在客栈住的都相当舒心,掌柜的更是有事没事的就来晃悠一圈,美其名曰,查漏补缺。苏环瑜本身对吃穿用度向来不甚在意,有银子便吃好住好,没银子便天为盖地为庐,只是这些年因为楚云深才略微注意了几分,却也仅仅局限于与楚云深有关的事物。是以,祁门客栈上上下下对苏环瑜一行的艳羡,她全权选择无视。
磨磨蹭蹭又是一个月,那鬓发斑白的大夫终于颇为满意地对着少年点了点头,他用的药原本就是极好的,加之有四叔在一边细心照顾,伤好的速度快的惊人。苏环瑜顺水推舟的让人做了一副匾额,上书妙手回春,青天白日里带着那少年亲自登门道谢。大夫倒是没想到苏环瑜如此郑重其事,着实受宠若惊了一番。待到两人准备辞去,大夫一手拦下了苏环瑜,面上似是叹息似是怜悯。
“夫人,之前老夫观那位小姐的面色,恐怕不好啊。”
苏环瑜眨了眨眼,瞬间浮上哀戚之色,勉强地笑了笑道:“大夫可否告知,我那甥女可还有痊愈的可能?”
大夫见她早已知晓,便不再隐瞒,摇了摇头说:“想必夫人带小姐也是四处访医问药,老夫不才,无能为力。”
苏环瑜喉间一噎,眼眶一红说:“她自打会吃米粥便开始喝药,这些年过来我也知道她这病是难好的了。”
“夫人可有听说过济世神医柳宴枚?倘若能得他相助,小姐的病或许有望。”
苏环瑜顿了顿,平复下心境道:“是那位前太医院院首,三十年前就辞官隐去的柳神医?”
大夫摸着山羊胡点了点头,“传言柳神医在西陇一带隐居,夫人不妨去寻一寻。”
“西陇,离这里不近呐。”苏环瑜面露犹豫,迟疑了半晌才道,“先谢谢大夫了,我自回去与甥女商量一番。”
徒儿瞅着两人离去,凑上前小声地问那大夫:“师傅,那位小姐得的什么病,连师傅都没法治?”
大夫抬头看了看高悬梁上的朱漆匾额,叹了口气道:“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体虚之病,老夫观她气虚无力,脚步轻浮,着实不好治啊。亏得她家中有些钱财,若是在一般人家,能活到及笄已是万幸了。”
徒儿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又朝着门口望了望,学着大夫一般摇头叹息。
啪!
后脑一计掌心,徒儿哎哟一声,委屈地抬头看大夫。
“你这小徒,闲着没事做了么?有这空荡,不如把药材拿去晒晒。”
徒儿泄气地低头,小跑几步往后堂而去。
苏环瑜领着少年去布庄重新添置了几身衣裳,之前客栈小二只粗粗选了些麻布衣服,虽然不差,苏环瑜却总觉得别扭。于是,此番她亲自来挑,都是清一色的锦缎杭绣,不出挑,但品质极好,当然价钱也是极好的。看着他换了一身行头,月白色,领口勾了兰花草,整个人都敞亮了起来。苏环瑜暗自点了点头,果然人靠衣装。
回到客栈,楚云深正在喝药,浓重的药味弥漫了整间客房。听见声响,云深放下药盅,拿帕子擦了擦嘴角,抬头。
“云深,怎么样?”苏环瑜不客气地坐到一边,朝一边站着的少年抬了抬下巴,顾自倒水喝茶。
“唔,很好看。”
苏环瑜眉眼一挑,举着茶杯矜持地抿了一口说:“姑姑看人一向很准,少年郎够内敛,不外露,又是一副练武的好苗子,假以时日必定大有所成。实在是居家常用旅行必备的首选!”
云深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她今日的心情莫名的好,思来想去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再折腾。起身,走到少年身边万分熟练地拉上他垂着的手,朝门外走去。
“等等,你去哪儿?”苏环瑜一愣,这两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默契?
“去看看四叔挑的马,姑姑也一起么?”
苏环瑜摇头,马厩,她还是敬谢不敏。转身取了一件惺惺红的小斗篷,牢牢罩好楚云深,朝两人摆了摆手。
四叔爱马成痴,年轻时就为了寻马四处奔走,后来又因为马犯了事,亏得苏环瑜的师傅救了他一命,于是死心塌地的跟着苏环瑜的师傅,鞍前马后的跑。楚云深原本以为四叔这个称呼是敬称,没想到苏环瑜说他原本就叫四叔,就连她师傅,都喊这个名字。楚云深一时间想到,若是四叔入朝为官,皇帝见了他是不是也要喊一声四叔?
千里马,须得遇着伯乐才能驰骋天下。
云深虽然不懂马,可看见四叔挑的两匹枣红马儿还是忍不住赞叹了一番。这马儿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光是走了几步,就让人心生欢喜。
“小小姐,喜欢么?”四叔见她来了,拍了拍马背笑着问。
云深点头,伸手摸了摸马儿柔顺的鬃毛。“它跑起来一定很快。”
四叔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说:“这是一匹母马,将来生了小马驹,可以让小小姐骑。”
眼眸一闪,云深定定地看着他道:“真的么?可以让我骑马?”
“马驹不会跑太快,没有问题的。”
“那好,它生产的时候四叔要喊我。”
“好。”
得了允诺,云深有些高兴,嘴角上扬,晃了晃少年的手说:“以后我们一起骑马。”
女孩的笑容虽然浅淡,却温暖的叫人心醉,从眼底溢出来的一点一点的喜悦好似汩汩清流,慢慢的慢慢的汇成一片汪洋。少年微微低头看着与自己贴身而立的女孩,瞬间一阵恍惚,鬼使神差地伸手替她紧了紧有些松散的斗篷,郑重点头。
秋日,将尽。
*
苏环瑜几人在祁门客栈住了月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临到那日苏环瑜说要退房,掌柜的怔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金主要走了。四叔早已准备好一切,行李什么都都已经搬上了马车,少年和楚云深也都被安置妥当。苏环瑜爽快地准备结账,掌柜的义正言辞地说不用。苏环瑜愣了,这年头还有人把银子往外推?掌柜的笑笑说上回的金船儿把他这客栈买了都成,住了这几日根本不算什么。苏环瑜恍然大悟,含笑宴宴,赞叹此地民风淳朴。
四叔一扬鞭,马儿撒开蹄子,留下一片尘土。
苏环瑜美滋滋地抱着掌柜的临行时塞给她的翡翠糕,眉眼弯弯。楚云深顾自缩在厚厚的羊毛毯子里闭目养神,少年盘着腿稳稳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在她睡的迷糊的时候不时替她拉一拉抖落的毡子。
云谷山很深,且常有猛兽出没,因此即便是土生土长的云谷山脚下的挑夫猎人也不敢妄自进的太远。好在云谷山物产丰饶,哪怕是在山间外头走走,也能收获良多,雉鸡、獾子、野兔、白鼬,有时甚至是麋鹿、野猪,猎人们省心省力,自然也没有要再往深处的打算。
马车沿着山道一路前行,到了卡口没了路,苏环瑜让四叔抱着熟睡过去的楚云深,只取了先前给少年买的几身衣服,弃了马车就走。这山路她走的很是熟悉,几乎是健步如飞,弯弯绕绕的越走越深。少年紧紧跟在后面一声不吭,四叔回眸颇为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放慢脚步。
深山深处,蓦然的一片空旷,翠色的竹楼隐在林间,楼前一汪碧波寒潭冒着丝丝的凉气。
苏环瑜呼了一口气,垂了垂腰,低声嘟囔了几句累死人了。
“环瑜,你回来了。”林间小道晃出一个人影,青衣飘飘,眉目和蔼。看见楼前的几人,略微一愣,随即了然。
苏环瑜一怔,转身。心中几多感慨,到头来只唤了一声师傅。
男子已过中年,眉间的青涩沉淀出醇酒一般的独特味道,走近朝她笑了笑说:“都这么大了,还定不下心来。”
苏环瑜恍然一笑道:“师傅,我这不是给您和师母创造条件么。”
男子瞧着她一副自得的模样,哭笑不得。
“哎,好像有什么焦了?”苏环瑜抽了抽鼻子,有些疑惑。
男子面上一紧,放下手中的药篓,匆匆往竹楼跑去。苏环瑜诧异地眨了眨眼,片刻,嘴角荡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咳咳,咳咳咳!”黑烟滚滚而起,男子领着个面如黑炭的人走了出来,很是无奈。
“延卿,君子远庖厨。”
“咳!我只是不小心!”
男子默然无语,掏出袖中锦帕替他擦脸。
“哎呀,这不是师母么?多年未见,师母的厨艺还是如此惊世骇俗呀。”苏环瑜操着万分端庄的笑容,狠狠咬着师母二字。
那人浑身一僵,猛的抬头,瞪大了双眼。“你你你……”
苏环瑜此时笑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衬着晚霞,分外妖娆。
宋延卿坐在竹椅上,用眼神狠狠厮杀着一旁款款而立的女子。眉若远山,唇如朱樱,肤如凝脂,肌骨如玉,不折不扣的是个美人,还是个风华正茂的美人。褪去了易容,苏环瑜果真同苏佩瑜生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师傅?”苏环瑜此时没的那些心思和宋延卿纠缠,见男子收回搭在楚云深脉上的手,忙上前询问。
“须得好好调理。”
苏环瑜顿时松了口气,师傅这样说,云深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好了,我去准备些吃的,你们先歇歇。”
宋延卿一下跳了起来,指着苏环瑜道:“君子远庖厨,宴枚,这可是你说的。”
男子一愣,对他孩子气的举止无奈地笑了笑。
“师母难道忘了,师傅他不仅仅是君子,还是厨子,当初也不知道是谁赖着师傅吃了几个月的药膳不肯放人。”苏环瑜掩嘴轻笑,转头看向男子,“是吧,师傅。”
“不要叫我师母!”
男子看了看怒火中烧的宋延卿,又看了看如笑春山的苏环瑜,顿时觉得他这竹楼以后会很不太平。不置一词的直接拐进黑了半边的厨房,男子迅速收拾好残局,再次感叹一番宋延卿对厨房的破坏力,烧水,下面。
“柳宴枚?”靠在竹塌上的女孩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苏环瑜回头,径自坐到她身边,细心地理了理她微乱的鬓发说:“不愧是我苏环瑜养大的女儿,云深已经知道了吧?”
那人喊他宴枚,这竹楼里也飘着一股药香,其中不乏珍贵的但却鲜少有人知晓的药材。楚云深思来想去,符合条件的也只剩下了柳宴枚一人。只是看他的模样,又彷佛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三十年前的太医院院首,据说柳宴枚辞官之时已经是不惑之岁了,为何他现在看来也不过这般年纪?楚云深疑惑地看了看宋延卿,莫名地盯了他半晌,再转头看苏环瑜,恍然大悟。
“唔……大概知道了。”
苏环瑜赞赏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挑衅地睨了一眼宋延卿,惹得原就心情不爽的宋延卿一声低哼。
不消一会儿,柳宴枚端了几碗面条出来,云深凑近闻了闻,里面有当归。
饭后,苏环瑜拖着柳宴枚说了些见闻,尤其说道丰叶镇那位老大夫说柳神医在西陇隐居的时候,自得的快笑岔了气。云深在一旁喝药,蓦然明白了那日她如此情绪高涨的原因。
暮色沉沉,苏环瑜依旧拽着柳宴枚不放,楚云深瞅着宋延卿的面色越来越差,直觉灵敏地扯了扯少年的手,先行回房睡觉。转身出门的瞬间,云深似乎闻到了突然爆发的火药味,很是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