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居远温柔地无视了第十七位偷偷朝他看的专属于女性的缱绻目光,转头看了看一派安定的上官飞城,忍不住问:“云裳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上官飞城目不斜视,“什么真的假的?”
秦居远朝后面不紧不慢跟着的马车看了一眼,虽然楚云深是女子这件事让他吃惊不小,但再怎么惊愕也抵不过上官云裳说要给自家哥哥找一个配的上他的嫂子。
上官云裳生在上官世家,自小就没少接触那些世家宫卿,上官飞城在她眼里绝对是世上最优秀的男子,就连那位据说能与陆家小姐一争高下的初莲公主都被她说的一无是处。秦居远曾一度以为这世上决计没有哪个女子能让上官云裳承认配得上上官飞城,可正如常言所说,世事无常,无常的很。
“那位楚……姑娘,你真由着云裳胡来?”
“云裳做事向来很有分寸,居远你指的是什么?”
秦居远沉默半晌,“飞城,这不像平常的你。”上官飞城再风流,也绝不会给上官云裳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除非……
“飞城,你不会是……”
上官飞城但笑不语。
京城,一如既往的繁华,龙泉帝即位二十年,到如今正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时。
济世坊前,一驾马车晃悠着停下,车辕上一身黑衣的男子跨步而下,转身撩起车帘,大手一伸,牵出一个湖水蓝的清隽少年。少年面色清淡,却不见一丝冷漠,倒是一双清丽的眉眼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疲惫。
“云深,过些时日我再来看你。”上官云裳扒着车探出身子,依依不舍道。
云深含笑点头,水汽氤氲的眼眸好似蒙了一层轻纱薄雾,犹如烟云笼罩后的泼墨青山,叫人想要一探究竟。
上官云裳看的愣了,明明她也是女子,却还是不可自拔地看着楚云深发愣,眼前总是晃过她未曾刻意扮装时的容貌。不得不说,云深的男装扮的很像,如若不是那个叫凌越的一口一个小姑娘的称呼,恐怕谁都不会想到这样一个清隽少年会是容貌倾城的少女。眉眼、喉结、束发、动作,甚至是声线都模仿的惟妙惟肖,上官云裳顿时败北,和她比起来,自己这身男装实在太过简陋。
秦居远在一旁轻咳一声,上官云裳愣了愣,面上猛的一红,讪笑着缩回了马车。
上官飞城笑了笑,“今日暂且别过,云深需好好休息才是。来日方长,见面的机会总是有的。”
云深点了点头,却见秦居远诧异地转头看他,连带着马车里的上官云裳都探出了脑袋轻啧了一声。狐疑地看了看三人,却是依旧不知所谓。
济世坊的钱掌柜有个十分讨喜又吉利的名字,名唤钱来也。苏环瑜那时说钱掌柜是自己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可那一脸精明的中年男子一站到眼前,云深便有些疑惑。这位钱掌柜的模样看起来或许比当年将军府里的刘管家还要厉害几分,小心谨慎、矜持内敛,十足的商人架势,实在不怎么像是一家药铺的掌柜。
但,凡事总有例外。
就好比钱来也,一瞧见那只套在云深手上的碧玉镯子,顿时脸色大变。云深瞧着他的面上一路风起云涌、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云消雨霁,到最后定格在雨打芭蕉后的一派落寞,不免心下了然。见镯如见人,苏环瑜这一手“辣手摧花”的本事无论见识过多少次,都叫人赞叹不已。
“让溪风去边塞?”云深很不淡定地提高了声线,一手的杯盏没拿稳,晃悠了两下,当啷一声摔在了地上。
钱来也镇定地递过一张绢帛,苏环瑜的蝇头小楷赫然誊之于上,没有左右言它的琐碎,想来定是万分紧急之事。
云深瞅着绢帛默然,自她八岁那年苏环瑜把一身落魄的宋溪风带上云谷山到如今,整整八年的时间她从未和他分开过一天。哪怕是宋溪风练武之时,只要她身体稍好一些,不论春夏秋冬她都会拿一册医术,到一旁静静看他练武,待到红霞满天的时候一起回竹楼。
总角之戏,言笑晏晏。
八年相伴,她早已习惯了身边有宋溪风的存在,哪怕他不爱说话,哪怕他甚至比她都要面无表情。
重到京城不过两日,竟是要分别了么?
宋溪风皱了皱眉,“环瑜师傅还说了什么?”
钱来也道:“苏姑娘建议宋公子出门时戴上斗笠遮去容貌,以免遭人觊觎。”
云深手上的绢帛飘然落地,思绪飘摇了半晌,终于又淡定了。
果然是苏环瑜的风格!
宋溪风弯腰将绢帛捡了起来,上下一看,陷入了沉默。
钱来也知趣地悄然退下,走出房门才忍不住擦了擦发间的冷汗,好险好险,方才他还以为会被那个宋公子给一刀砍了大卸八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钱来也摸着良心暗忖,千错万错,他就不该去招惹苏环瑜那位小姑奶奶,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太不划算。
太过相熟的人往往只要一个眼神就能知晓对方在想什么,云深没说话,宋溪风照例陪着她静静地坐过一个下午的时光。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第二日清晨,宋溪风轻装上阵。
“好好照顾自己。”宋溪风皱着眉,低头看着青梅竹马的女孩。心里存了太多的话语,到嘴边,却只剩了这一句。
云深点了点头,自知他这一趟恐怕危险的很。“你也要小心。”
宋溪风应了一声,接过包裹,目光扫过她手里的斗笠时顿了顿。
“我觉得姑姑说的有道理,溪风这样好看,的确容易遭人觊觎。”云深义正言辞地将斗笠塞到他手中,想了想又说,“如果溪风这么早就给我找了一个嫂子,会很奇怪。”
宋溪风一噎,顿时觉得很是纠结。虽然她说的前半句让他很受用,但这后面的一句……还是当做没有听到吧。
“我会早去早回。”
“嗯。”
宋溪风凝视着八年相伴的女孩,忍不住伸手将她揽进怀中,淡淡的药香充斥口鼻,竟是莫名的安心。
云深愣了愣,在他怀里淡淡的笑了笑。
跨马而上,迎着日头的身影高大而挺拔,云深恍惚了一瞬,突然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角,万分郑重地说:“听说边塞之民颇重容颜,溪风,若是碰上了麻烦,必要的时候利用美色也没什么不好的。”
宋溪风隐在斗笠下的额角猛的一突,青色的筋脉跳了两跳。见她一脸的正经,宋溪风忍了又忍,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
钱来也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瞅着她的背影莫名的想起了那个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女子,浑身一颤,抖了抖。
“掌柜的!不好了!掌柜的!”
钱来也正哀戚的心情猛的被打断,神色不豫地转身,双目一瞪,“慌张!大清早的你咒谁呢!”
杜仲脚步一缓,缩了缩身子,赔笑了两声道:“掌柜的,一时失误,一时失误!您可别往心里去啊!”
钱来也冷哼了一声,“说吧,到底什么事。”
杜仲一听,神色又急了起来,忙道:“是前日来抓药的徐少爷,说是吃了咱们的药,病没好,反倒愈发的重了。这会子正在堂前闹着,劝都劝不住!”
钱来也眉头一紧,“咱们是药铺,只管抓药,方子是他们给的,有什么好闹的?”
杜仲为难了一阵,瞅着钱来也的面色小声道:“他们说是咱们的药有问题。”
钱来也目光一凛,冷笑了两声,“原来是来找茬的。”
“什么找茬?”
钱来也一个回头,云深已经走了过来。“你说有人到铺子里来找茬?”
杜仲瞄了一眼钱来也,点头。
这回轮到云深吃惊了。
看了看钱来也,他这般精明的人,也会有人来找茬?恐怕他不去找别人的麻烦就已经不错了吧。虽然楚云深识人不多,但苏环瑜却是阅尽千帆的个中好手,她亲自挑上的人没有一个是吃白饭的。云深很好奇,这好奇的结果便是要跟去一同瞧瞧。
济世坊在京城中小有名气,这店铺开过一个甲子的岁月,但凡京城人士多少都晓得济世坊的名头,虽不是医庐,却也有不少常客。此时,济世坊堂上或坐或站的来了六人,钱来也从后堂走来,见着那个坐在上位的锦袍公子,面色不由一变,立刻寒暄而上。
“原来是徐少爷,真是贵客贵客!”
锦袍公子抬眼一瞄,嘴皮子一扯,一身高傲地笑了笑。
躲在一旁布帘后面的云深暗自翻了个白眼,一身锦袍倒是不错,可惜配了一副肥头大耳之貌,实在可惜可惜。
“杜仲,那是谁?”
“那是城北徐老爷家的独子,他早逝的亲娘是丞相大人的胞妹。”杜仲瞧了一眼,想了想又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他平日里就飞扬跋扈的很,欺男霸女的事也没少干。”
云深点了点头,继续窝在一旁。
“钱掌柜,我们家少爷但凡身子不爽向来都是请麟趾馆的大夫诊病,那几位老大夫的医术,想来您也是知道的吧。”管家模样的男子欠了欠身,上前一步道。
“哼,倒打一耙!”杜仲冷哼一声,喃喃。
“当然当然,麟趾馆的大夫自然是好的。”钱来也奉上一杯新茶,谄媚。
“可少爷近日在济世坊取了药,不想病不见好,反倒愈发的厉害了几分。钱掌柜可知是何道理?”
“哼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杜仲啐了一口,咬牙。
云深微讶,不着痕迹地瞅了瞅一旁愤愤的杜仲。
钱来也一副新奇外加愕然的面孔,急急道:“竟有这等事?这可不得了,济世坊传到钱某手上可有六十多年了,这事定当好好查查!”
管家一听心底暗道不好,没成想徐少爷却是立马起了劲,倾过身子道:“钱掌柜也不必过于忧心,到底也没出什么大错,补救补救还是可以的。”
钱来也连连点头,待他心满意足地说完,脸色一变,义正言辞道:“徐少爷大人有大量钱某万分佩服,不过既是济世坊的过错,钱某这做掌柜的也不好推脱责任。好在麟趾馆的药方子另有一份誊抄,不如钱某再给徐少爷照单抓一份瞧瞧?”
“老狐狸!”
“老狐狸。”
话一出口,云深转头一看,杜仲眨了眨眼,咧着嘴讪讪一笑,心虚地低下了头。云深挑眉,不愧是钱来也挑的人,连个跑腿小厮都灵光的很。
那边厢,徐少爷见钱来也如此郑重其事,不由楞了,忙的转身打眼色。管家默默叹了一口气道:“钱掌柜,这吃出问题来的可是前两日抓的药,再抓一份,恐怕……”
钱来也皱了皱眉,暗地里揣度徐少爷的意思,咬了咬牙道:“那依徐少爷的意思是?”
“钱掌柜在这济世坊也做了十来年掌柜的了,想当年柳神医在任院首之时便与济世坊的东家交好,可谓一时荣光。如今柳神医辞官多年,许多药方也都失传,实在于世人无益。钱掌柜既是杏林掌柜,这仁心仁德定当不少吧。”
“强盗!真是强盗!”杜仲朝堂上狠狠瞪了一眼,开始磨牙。
云深略一思忖,琢磨着那徐少爷是奔着济世坊上的神医药方来的,转头疑惑地问:“这里真的有神医药方?”
杜仲愣了愣,低声道:“自然是没有的,那都是掌柜的忽悠别人才这么说的。”
云深默了默,伸手指向堂上的徐少爷道:“那他们真信?”
“掌柜的说这是噱头,和客栈里出的那些招牌菜道理一样。”
云深继续默然。
“徐少爷这不是为难钱某么,柳神医当年确实与济世坊的东家交好,可这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倘若真有什么神医药方,那也早上报麟趾馆,进贡朝廷去了呀。”
钱来也说的一头大汗,云深听的不解。“那神医药方不是钱……叔祖传出去的?”
杜仲笑了笑,颇为自得地替她解惑:“没人知道这话是掌柜的传出去的,我那时才七岁,还不是济世坊的跑腿,掌柜的说那叫暗箱操作。”
云深瞅着面前年纪不过二十的杜仲,顿时觉得人参不仅容易上火,还生的很曲折。
徐少爷似乎是不怎么耐烦,大手一挥道:“本少不想听什么理由,不管你有也好没有也罢,一个月之内都得给本少拿出来。济世坊这药铺本少中意很久了,钱掌柜你一时大意抓错了药,尤其这药还大有问题,到时九门提督一开审,你说他会相信你还是相信本少这个丞相外甥?”
管家不甚认可地蹙眉,可惜刚要开口就被心高气傲的徐少爷给一手打断。“本少累了,待会儿还得找麟趾馆的大夫来瞧瞧,你这药可真不是好对付的,叫人浑身难受。”
钱来也一个怔愣,那徐少爷便已然大摇大摆地坐上了软椅,一旁一直没开口的四人此时动作整齐地弯腰,抬椅,跨门而出。
云深瞅着钱来也如锅底一般漆黑的面色,蓦然想着她之前是不是会错了意,其实这位钱来也掌柜的根本就不是苏环瑜口中颇通杏林之道的世外高人?
钱来也很纠结,钱来也很郁闷。
他平生做事从来都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脚踏实地、任劳任怨,自小就树立了为拥有数不尽的银子而奋斗终身的伟大目标,当然事实上他也确实这样做了。爱财有什么不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一向乐在其中。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只是这一次,似乎并不是那么好斗。
天杀的徐少爷,天杀的丞相,天杀的官官相护!
“敢问济世坊的钱掌柜是哪位?”
这声音有些耳熟,云深想了想,脑中闪过一个人影,不确定地探头瞧了一眼。
钱来也听着声音愣了愣,转身朝门口一看,周围看热闹的人因为没事找事的徐少爷走了而渐渐散去,那一身杏子红杉的少女走来显得很惹眼。向来不会将客人推拒门外的钱来也略一思忖,迎了上去。
“在下便是济世坊的掌柜,可是这位姑娘找钱某?”
杏子红杉的少女点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此人一身布衣,精明老道的模样,稍稍舒了一口气。“是这样,日前恰巧遇上钱掌柜的孙侄女,楚姑娘道钱掌柜医术高明,此番特来求医。”
钱来也愕然,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有个背着个人的年轻人。至于那个被放到木椅上的男子,钱来也上前一看,敢用他的银子发誓,这人中毒不轻,哪怕是麟趾馆的那几位大夫都不一定能解得了。
钱来也的额角突了突,果然麻烦就是成堆来的。
云深瞅着钱来也变幻莫测的脸,推了推一旁的杜仲,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杜仲晃过一阵疑惑,却还是跑到钱来也身边悄声转告。
钱来也眼前一亮,“既是我那孙侄女所托之人,几位还请先到后堂。”
杏子红杉的少女一个惊喜,“钱掌柜的意思是中林有救?”
钱来也不答,笑的云里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