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黑暗的角落,胤稹看到了那几个守在大理寺监牢里吃喝的狱卒。
微黄的火光,摇曳在这潮湿的地方。
胤稹没少来这个地方,他的舅舅隆科多,便是此处的狱卒长。
晃亮的日光,透过一丝门缝溜进了少许,此处的监狱建造在地下,所以长年累月都是潮湿和黑暗的味道。当然,关押在此处的犯人……全都是重犯,没有谁能完好无损地活着出去。
胤稹要找的人,便关在这里……
吱呀的门砰然撞击的声音打断了那群喝得正高兴的狱卒,一个接一个地抬起了头。
最先看清楚胤稹的就是他那个‘舅舅’——隆科多。
“四贝勒爷?你怎么来了?”他的反应倒是迅速,丢了手里的酒壶,哧溜一下就蹿到胤稹的面前。接着,又是一个接一个慌乱地从桌子边儿站起来,围在了胤稹身前。
“我找一个人……”胤稹微扯了嘴角,说出他的来意。
“四爷要找谁,只管讲就是了……”隆科多还没有下话,旁边就有小狱卒慌不迭地插嘴,却只讲到一半就被隆科多的眼神吓得说不出话来。
“四爷要找谁,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忙?”隆科多倒是聪明,既不说帮,也不说不帮。一张脸也是小心翼翼的。
“舅舅放心,我只找她问几句话就是了,不会让舅舅为难的。”胤稹难得地扯开了笑,一声舅舅,喊得隆科多兴高采烈的,胤稹这出可是给足了他面子,他若不帮倒显得他不通情达理了。
“好……好……好。”隆科多到也知趣,见好就收,忙笑咧了嘴地让开了路,领着胤稹边走边问道:“不知道四爷要找的究竟是哪位,在不在这里?”
“我找易含烟……”胤稹走到一处,停了下来,那原本跟在两人屁股后面,亦步亦趋的小狱卒不得不刹了脚,恭谨地低着头。
“易含烟?倒是有这个人……”隆科多仔细想了想,略略皱了眉头,抬头看了眼胤稹后又缓缓地垂了下去说道:“易含烟,紫鹃,雪雁……昨儿进来了三位,还是于大人亲自送来的,特别嘱托了要好生看管,说是上头交代,犯了大事的。”
“难道舅舅还信不过我?”微微挑了挑眉,胤稹站在原地,细眼微眯,无形地透出一股压力,硬是把隆科多那些不敢给逼回去了。
“不是……不是……”隆科多诺诺地退了两步,指了指最里面的一处道:“那里关的便是易含烟,四爷若有什么话,请尽快讲完,呆会儿于大人还要来提犯人审案。”
隆科多话一说完,人便退了下去,他能做的已经做了,也告诉他时间不要太久,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因此也就识趣里转身离开了。
暗黑的墙角,蜷缩着一个渺小的人球,听到空荡的脚步声,那团黑影动了动。
“是谁?”冷漠中透着戒备,甚至带了点害怕的嗓音回荡在石室。
“是我……”胤稹感觉到含烟的害怕,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随即却想着含烟也不认识他,遂开口解释道:“胤稹……”
“四贝勒?”含烟惊疑的声音咋然变得喜悦:“你没事了,黛玉呢,她好了吗?”
豁然从角落地冲出来的含烟紧紧地抓住用钢铁烧制的监狱,疲倦得没有血色的脸苍白地贴在钢铁上。
“她醒了……”胤稹看着含烟的脸,清淡地诉说着这个事实。
“是吗?醒了?那她……”含烟高兴地握紧了自己的双手,原本苍白的脸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地轻声说:“她怎么不来看我,还有紫鹃,雪雁……”
“她把你们忘记了……”胤稹微瞥开了头,越看含烟的脸,他越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今天找她,是送她走上一条绝路。
“忘记?”含烟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待得明白后,忍不住扬起了声音:“忘记……她怎么会忘记……为什么……她忘记?你说的到底是……”
忘记?哼,好可笑的说法,她,紫鹃,雪雁,这么大三个活人她怎么说忘就忘,她为什么会忘。
“准确地来说,应该是她失去记忆了。”胤稹平淡地开了口,他也不想相信,可事实就是,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她真的什么也记不得了。
“失忆?”含烟哑然地张大了嘴,是的,失去了记忆,这世界上最让人无力的事,便是苍天剥夺了人的记忆。她能怨谁?她的命运,注定如此……
全身的力气,晃若被全部抽走,酸软地跌倒在地,苍白的脑袋,让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真的没有希望了,落进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她回不了家,失去了亲人,如今,连命,也要葬生在这个陌生的朝代,她不甘心她根本就没有杀人,为什么要把这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她身上。
“四贝勒爷找我不单是为了告诉我黛玉失忆吧?”冰凉的地板,黑暗而潮湿的四周,让她的声音显得那么地无力。
“十七的死虽未牵扯到黛玉,但她的两个丫头不能幸免,而且她私自出宫也难逃罪责。”胤稹转过头,看着含烟,她虽跌坐于地,却也掩不去晶亮的眸子。
“所以你要我揽过所有的罪?”含烟的脸,第一次笑得这样坦白:“可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她的声音,透着微薄的冷意。是啊,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她没有杀人,她为什么要承认。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胤稹的眉头皱了皱,用着以前曾经用过千百次的理由对含烟说道。
“可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有一个人,我死了,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我需要什么,我什么都不需要。”含烟冷冷地嗤笑:“人都死了,就算给我天下又有何用。”她鄙视,嘲弄一切贱蔑人命侩子手。
“你不愿意?”胤稹蹙了眉头,冷淡的语气,什么也读不出来的情绪,在他心里发酵。
谁愿意?用命,去换一无所有。他懂,她的话,所以他不能强求。
沉默地转过身,捏紧的手,在衣袖底下微微地颤抖。
“四爷……”含烟冷硬的语气,阻止了胤稹离开的脚步。他微微地侧了身,听着含烟说道:“你愿意吗,如果今天是你没有选择地要为她去死,你愿意吗?”
不冷不热的声音,在这空阔的监狱里回荡着。
含烟说,四爷,你愿意吗,如果要你为她死,你愿意吗?
他愿意吗?
他从来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他也从来不用去想这个问题,在他的世界里,只要别人为他牺牲,他不需要为谁去付出。他的这套定理,是从他阿玛身上学的。
康熙,千古圣明的皇帝,他的后宫佳丽三千,他得到的太多,于是他就变得理所应当了,从未有去想过凭什么?于是他也一样,他身边的人太多,为他付出的人太多,他也不用去想为什么了。
空气里回荡着含烟平淡的嗓音。
他愿意吗?他不知道,他还有好多没有完成的事,他怎么能就那样死了,他的心应该是天下黎民百姓的,为什么要在一个女子身上挣扎呢。
可这句话,真真进了他的心,深深地刻上了一道痕迹。
“胤稹……你爱上了她吗?爱上了你的探子?”含烟的话,带着莫名的清涩,缓缓地在他耳边飘荡。落入他的思想里,却犹如晴天霹雳。
爱?他爱了吗?挣扎着,便爱上了吗?是她错了,她说错了,他没有爱,他是个没有心的怪物,萦月曾笑着戏谑他,他承认,因为在他心里,除了权利和欲望,没有谁能撼动他。
可那个女子……
她的一句话,不就让他挣扎得痛苦吗?难道那就是爱吗?
他是一个怪物,他不需要爱,他从没有去想过,爱了能得到什么。
雾气,顷刻间便染湿了含烟的眸子。
“在陌生的朝代,我能与她相遇,是缘分。千年前,我不认得她,却在陌生的异地熟悉彼此,也算是上苍的眷顾。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从我跟她相遇的那时候起,我就认定了,她就是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我的亲人……”细微的颤抖,在空气里慢慢地飘荡,含烟蓦然地转变,让胤稹缓缓地转了身。
“你愿意救她……”他迟疑地道出含烟的意思。
“为什么不呢,不认识她时,也许我能无情地摇头,可她是我的亲人了,我救我的亲人,不是天经地义吗?”默默地念着,她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我救我的亲人,不是天经地义吗?含烟带着鼻音的话,像一把利刃一般,落在胤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