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你也早些安歇吧。”斜轸略舒展了下身子,习惯性坐到了丝君床边。快步进里屋的赤雁,已自小火炉上取下茶壶与斜轸斟茶:“无碍。倒是大哥,今日去了校场,又处理了三个时辰的公务,该去歇息会儿的是你,我来照看嫂子……”
“明日十五,你……”斜轸未说完,赤雁先截话:“陪娘亲落落出游那是午后的事情了,好歹我还能涎皮晚起床,你却不行。明日上午你不是还要去校场勉励三军?”
斜轸接过赤雁奉上的热茶,轻轻呷一口,笑得淡然。他未回赤雁的话,反倒透过袅袅的茶雾定定瞧着赤雁,惹得她一阵狐疑。旋即她立马反应过来,竟是又现出了以往的不知所措。
斜轸了然于心,不是他这个懂事的妹妹不与他亲近,而是一直都亲近,只是她自己刻意在疏离。若非他昨日的一席话,她岂会将自己的真实心意放出来?也怪他,疏离不是她愿意的。遂斜轸放下热茶,只道了一句:“你去与我取热水来,我给你嫂子擦完身子就去歇息,老袁巡夜回来就换你。”
“嗯!”赤雁欣喜应承,忙奔出屋打来热水与斜轸,又拧了帕子递上。斜轸不语,只一笑,接过帕子仔细为丝君净面。
屋内静谧,红泥小火炉上的壶中水因沸腾而咕嘟作响,斜轸褪去丝君衣裳的悉簌声偶尔轻微作响。金兽首中柯娆丝熏香袅袅升腾,轻雾般缭绕于丝君的香塌周围,挪至一旁的落地大秀屏上,傲然风骨的踏雪寻梅图也被香气氤氲,平添了几分雅致。加之屋内陈设古拙,烛火朦胧,更是给这静好的一切氲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暖心的是,气氛不再是往昔的尴尬或是压抑,这于赤雁而言,实属难得。
赤雁也默默不语,只重复着一个动作,浸湿帕子,拧干,递给斜轸。斜轸仔仔细细为丝君擦拭身子,甚至于连她的指缝都不放过,赤雁看得动容红了眼眶。她哥哥九年的苦恋终是到了该圆满收场的时候,不曾想,他面对的竟是生离死别。九年来,她看着形形色色的琅姬出现、消失于哥哥的身边,但没有一个能换来他的一丝半毫眷顾,曾经她也一度误认为哥哥是贪新鲜,亦或者将那些女人作为炫耀他权势的附属品。直至前些天茉落神神秘秘与她说了关于琅姬的故事,她终于明白,她的大哥是痴过了头……
斜轸最后为丝君系上衣带转身,略微错愕看了赤雁一眼,她才恍然发觉自己湿了面,慌张间忙拭泪。斜轸并未有任何的嗔怪,只将帕子放在了铜盆中,亲自端了起来。赤雁忙去接,斜轸一躲:“我就在外屋,你嫂子醒来记得唤我。”
斜轸的出屋甚至有些仓促,一闪间赤雁甚至连他的神情都未看清。转身她看着斜轸颀长的背影消失于摇曳的珠帘外,似乎明白了什么……
已经第二天了,明日清晨前若丝君再不醒来,那就是与洛奇一样的结局——永远这么睡下去。还魂丹可以保命,但,能否醒来,还看伤者自己的求生意志有多强。赤雁想到今晨休哥抱着洛奇时的痛不欲生,便是忍不住又一次眼眶发热。她握紧丝君苍白微凉的左手,低低泣语:“嫂子,你若真能听见,就请醒来……大哥经不起再次失去你。老袁说,今日在校场上,大哥依旧是那么强势、那么万人景仰。可他清楚,大哥带上了那张惯常的面具……”
珠帘后,斜轸默然静立烛光阴影中,面容不辨悲喜。
“一张隐藏情绪的面具……”赤雁忍不住掉泪。她双手捧紧丝君的手,轻轻呵气,似是下意识想要给丝君暖暖:“大哥不喜在人前显现出一丝一毫的软弱,是以,他习惯了这张面具。也许嫂子不知这面具背后的心酸是什么,可……我知道……”
赤雁话未完,昏迷中的丝君竟是眼角缓缓淌下了一道泪。惹得赤雁顿时心头忐忑,忙凑近细看,却不见有泪珠。她想,许是自己眼花了,便复又坐回床边蒲团上,拉家常般,低低絮叨:“落落说,你就是大哥找了九年的琅姬姐姐。嫂子,当年阴错阳差令你们分开九年,彼此生死不明……而今也算老天爷开了眼,为何……为何你竟是没了求生的意志?你这般……让大哥可如何是好……”
屋外帘后的斜轸,颓然倚靠在了墙上,冰冷的石墙寒意透骨穿心。今晨,当凝姨告诉他丝君没有一丝一毫的求生意志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只要她有求生意志,别说阎王殿了,就算刀山火海、无间地狱,他也一样拉她回来。可偏偏,她没有。
明明,她对他早已没有了一丝半毫眷恋,可他就是不想放手。甚至还在因为她的那句“不懂爱”而在试图改变自己。曾经,她说恨自己,恨自己对他死心塌地,即使遍体鳞伤依旧飞蛾扑火。那他呢?他该恨谁……似乎,他连飞蛾扑火的机会都没有……
“嫂子……嫂子!”赤雁略惊惧的声音响自屋内。斜轸猛然惊醒,一个转身,甩珠帘进屋,瞧见的,是左手紧握渗血右手的赤雁。她见斜轸进屋,立马拦住:“大、大哥!嫂子她……大哥!”
赤雁来不及阻挡,斜轸已奔到床前一把扯了床幔,甩手卷做一条,火速绑住了丝君的双手。赤雁眼见着丝君的十指指甲愈发猩红,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疯长,方才那怵目惊心的一幕又掠上她的心头……
“去古堡调十九骑!”斜轸抛给赤雁一枚冰冷的玉牌,不用看她也知晓是调动十九骑的火凤血凰令。
再也顾不得别的,赤雁爬起身跌跌撞撞奔出了屋。刚一出门,便是一头扎到了一人怀里:“呦呦呦,这是怎么了?这般慌张……”
休哥话未完,赤雁转身就往出跑,连回话都没有。休哥似是直觉到了什么,低头瞧一眼,赫然发现,方才被赤雁抓过的衣袖上血迹斑斑:“不好!出事儿了……”
休哥丢下手中正要悬挂的灯笼,三步并两步跳进了屋里:“韩隐,出什么……”
休哥话未完,迎面便砸来一只银鎠,凭直觉,他飞速闪躲。但听背后嘭的一声闷响,休哥转眸惊瞥,那银鎠竟是嵌入了石墙中。惊得休哥出了一身冷汗,亏得他没接,否则断手断脚。如此内力,自然不是斜轸,休哥忙奔进屋担忧唤斜轸,瞧见的,竟是斜轸正在五花大绑丝君,还是以铁链:“韩隐!你疯……”
后面的话,休哥自动住了嘴,因为那不是丝君……不,是丝君,但不是原先那个丝君,瞧样子,她俨然是被吸血鬼伤到了:血红的唇,纸白的脸,几道血红的泪痕交错斑驳,唇下犬齿忽隐忽现。许是因为憎恨,她怒视着斜轸的双眸忽而湛蓝忽而绛紫。
“原来如此!”休哥忽地明白,立马加入战团,随着斜轸也拿起另一条玄铁链扣住了丝君的双手,牢牢锁上。丝君极力反抗,冰冷的铁链割伤了她纤细的皓腕,然,那伤口却是转眼即愈,仿似从未受过伤般。
赤雁攥紧令牌,一路发足狂奔,直冲鳏夫楼小院后的古堡冥域。平素,这里本就无人,因斜轸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更重要的,是因为这里一直以来都是十九骑的栖息之所。也曾经,很多人好奇过这个禁地,也有胆大的跑来想一探究竟,但,终究都变得杳无音信。是以,关于古堡冥域的传说,比北苑的鳏夫楼小院至多不少。女人们渴望知晓鳏夫楼小院的秘密,男人们则好奇这里。只是,这里的传说,是与血腥、死亡有关。就曾流传出,古堡冥域,白骨森森的传言。
赤雁刚转过鳏夫楼小院,便发现古堡的周围满是守卫,五步一岗,竟然还有一队二十人的犬组侍卫在巡逻,领队人,赫然就是袁骅。赤雁自然明白,明日八月十五,正是一年中月之最盛时,也是十九骑出动觅食的最佳日子。每月十四、十五、十六三日,皆乃十九骑的觅食日,战况吃紧时,他们十四、十六可以不觅食,十五这天却必须远离军营。有人说原因乃他们皆为吸血鬼。赤雁不知道如今的十九骑成分发生了何样的改变,但,她能确定的是,他们确乃吸血鬼。
赤雁强自壮了胆往古堡门口快步行去,袁骅眼尖:“赤雁郡主,请留步!”
“我有要紧事……”赤雁着急,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说明原委,只能与袁骅使眼色,偏偏袁骅就是不让:“进古堡事关重大,需请示大王……”
“我是得大哥口令来的……”赤雁真是恨不能将火凤血凰令拿出来给袁骅看。袁骅还当赤雁与茉落一样,也是为了骗进古堡去找焚余,遂摇摇头轻哂,压低声音凑前劝阻:“雁儿,不要学落落撒谎成性,进古堡真不是玩的……”
“谁跟你闹着玩!”赤雁光火,柳眉倒竖:“让开!都给本郡主让开!大王如今身陷险境,汉王妃命悬一线,你们竟是还在此墨守成规!出了事谁能担待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