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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哥豪爽一挥手,坛中酒应手洒在了琅姬的墓碑前,叹息落在他的心间:
“再过几日,便是你的祭日,逊宁怕是不能来看望你了……此番先行敬你一杯酒!”
这座坟墓,这个北苑,休哥是去岁刚回辽国的时候,斜轸带他来看的。
斜轸说,九年前的泉州,是这个叫琅姬的女子出手相救,他才免于被党项的唐军师荼毒……
琅姬,却是因斜轸而死了,甚至,因为特殊原因,竟是死不见尸,是以,眼前这个坟墓,也只是一个衣冠冢。
九年前,泉州之战,是他们共同的耻辱,亦是他们共同的痛……
休哥虽是不知道这个叫琅姬的女子,与斜轸共同历经了怎样的生死磨难,但,与心爱人生死相系的感觉他是知晓的,那是谁也不能取代的。
休哥敬酒一次,回头瞅了一眼懒卧花丛的斜轸,此际的斜轸,宛若不染尘的天人,一袭月白长袍愈发使得他出尘飘逸几许,却也显得他愈发冷冽,似是没有丝毫温度可言。
是呵,没有心爱人相伴的男子,哪里来的暖?
不是冷漠更待何?
平素里,休哥看到的斜轸永远都是一身黑,以冷漠与肃然面对所有的人,唯有来北苑,他才会换上一身浅淡颜色的衣裳,将他平素里不曾展现与世人的一面展现,也许,唯有琅姬才能令他释放真正的自己。
若非知根知底,休哥当真要有错觉,他眼前的这个男子并非是那个能征善战、叱咤疆场的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而仅仅是一个醉卧花荫月华下的俊俏儒生。
斜轸的祖父,耶律曷鲁,乃契丹开国元勋,是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机倚重的贤臣良相,左膀右臂,亦是太祖交心托命的挚友,太祖皇帝的功臣中,耶律曷鲁位列第一,被尊称为“心”。
太祖耶律阿保机称帝,耶律曷鲁功绩位列第一,受封於越,尊号“阿鲁敦於越”。
於越,整个契丹族、整个辽国,建国迄今,受封此殊荣的,仅耶律曷鲁一人。
於越,于辽国的战将而言,是无上的权威;于契丹的贵族而言,是无上的荣耀。
然,亦是这无上的荣光,羁绊了耶律斜轸二十几年。
耶律斜轸的於越一门,三代单传,虽是三代人皆有殊功、三代人皆是自舞夕年少之时开始,便功绩不凡,但,个中悲辛,又有谁能真正体会?
耶律曷鲁,似是一出生便注定了不平凡,一生戎马疆场,契丹八部斡旋,年纪轻轻便成为阿保机离不开的辅佐,病逝时却是仅四十七岁,那时,耶律曷鲁唯一的儿子、於越家唯一的男丁耶律独颛,也仅八岁,於越家的荣耀与责任,落在了少年稚嫩而倔强的肩膀上。
四十年后,同样是五十岁不到,耶律独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彼时,耶律斜轸,仅仅四岁……
是以,从四岁开始,斜轸要做的,就是振兴於越家,重兴於越家的荣耀与权威。
四岁,该是小儿撒娇、绕膝双亲的年龄,耶律斜轸接受的,却是真正属于军人的严苛训练,马背保卫他该保卫的一切……
十九年戎马,成就了耶律斜轸不凡的功绩,不简单的是,他不单单是沙场战将,更是朝堂上的经国之才,二十二岁,他便以战功卓著、睿智明敏,加封辽国南院大王,总理南面军务。
於越一门,精忠报国,赤胆忠心,自是斜轸打小儿便刻骨铭记的,父辈们的早逝,令他这个嫡传的子孙过早地成熟,亦过早地承担起了家族的使命与重任,男儿双肩挑江山,说的便是他,耶律斜轸。
如今,可以这么说,若非於越家族的护航,大辽的江山将会坍塌半边天。
然,丰伟功绩的背后,是耶律斜轸踽踽独行、孤寂孑然的身影。
也许,这就是命吧,休哥稍犹豫,复又与墓碑敬酒:
“琅姬姑娘,逊宁在此先向你赔罪了,今岁你的祭日,韩隐……怕是亦不能陪你了……”
斜轸闻言,刀眉微锁,复又偏首转向休哥,懒散睁眼,缓缓开口:
“西边风声紧了?”
“嗯……”休哥只淡淡一句回答,他在等斜轸表态。
休哥此番前来,为的便是向斜轸借兵,眼下,也唯有斜轸驻守在辽国西境的十万大军,方能阻止南下侵袭的党项大军。
“哦,看来是要提前了……”斜轸仍旧是缓慢抬手,修长的指节缓缓抚上他的右耳垂,那里嵌着的,是一粒散发着柔和光芒、黄豆般大小的黑玛瑙。
每每斜轸抚摸那一粒黑玛瑙耳钉,便是在心内决定着什么,休哥禁不住捏了一把汗,他等的,正是斜轸的决定。
斜轸的决定,关乎着天下的局势,这么说亦不为过。
是以,休哥几乎是在屏气凝神,耐心等待。
窝在斜轸宽大衣袖下的,是一只慵懒不亚于斜轸的黑猫,它优雅地弓起它柔软的腰身,这样的它看起来似是一张弓,而后它张大了嘴哈欠着,露出了它四颗尖利的小虎牙,瞧上去,竟还有些狰狞。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的,是比黑猫的虎牙还尖利的女人喝骂声:
“大胆!你个狗奴才,也不瞧瞧我是谁?……”
这个女人不想活了,一定是!
休哥这般在心内想着,忙回望一眼闭目冥想的斜轸,果真,斜轸那一双微锁的刀眉,此际锁得更深了,那是明显的不耐烦:
“我们上楼去……”
在女人的大声喝骂中,斜轸仍旧慢条斯理地说与休哥,又慢条斯理地起身,而后慢条斯理地在黑猫的背上拍了一下,黑猫听话地、优雅地迈着步子向花海外行去。
北苑门外,袁骅不咸不淡地回话,与之前对待休哥的态度完全判若俩人:
“墨云姑娘,大王有令,今夜谁亦不允打扰……”
袁骅可以确定,墨云这个琅姬做到头了,这个大王府,没有谁敢靠近北苑,甚至连张望都不行,而墨云,竟然跑来喧哗!
“放屁!”吴沙仗着墨云得宠,便是将斜轸身边这个贴身内侍袁骅亦不放在眼里,加之方才在丝君房里吃了瘪,她们主仆本就是来告状的,火气自然很大:
“大王如此宠爱我们琅姬姑娘,区区一个北苑,还会进不得?”
“你方才喊我什么?”墨云似是有些难以置信,袁骅一个小小内侍总管,竟敢这般直呼她的名字,且,还是她的本名:
“你不知道大王已为本姑娘改名为琅姬?!”
“知道。”袁骅毫不避讳,言语间,大有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之意:
“老奴伺候大王二十年了,这个大王府,叫琅姬的女子很多,今儿个你叫、明儿个她叫……哼!不识趣的……永远叫不长!”
不远处跟随琅姬而来、躲在墙角的江华,阴恻恻地低笑出了声。
袁骅说的没有错,耶律斜轸的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不识趣的女人,自然是早晚要被踢走的,而眼前的墨云,便是如此。
这个北苑,是大王府的禁地,即使是为斜轸生了唯一一个儿子的萧荏,亦是拿捏着分寸,不曾好奇这个院子半分,因为,好奇耶律斜轸的秘密,就等于自寻死路。
江华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待着那只被唤作黑妞的黑猫出现,因为她知晓,墨云的琅姬……做到头了,且,墨云也死到临头了,每每耶律斜轸要处死女人,黑妞都会出现。
袁骅是一个八面玲珑、事事周全的人,耶律斜轸身边被唤作琅姬的女子,即使失势了,他亦不曾对她们冲撞半分,如今他公然对得宠的墨云不敬,自然是墨云的死期到了,也只有死人才不会影响到袁骅的日后。
果真,就在墨云大吵大闹之际,北苑的朱漆大木门吱呀一声开启了,门内挤出来的,是一只身长一尺有余的黑猫。
“黑妞!”江华忍不住激动低唤,她甚至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在做梦,墨云的琅姬,当真是做到头了!
而她,江华,将会重回昔日的隆宠与显耀!
江华想及此,便是在心内放肆地狂笑着,眼下,她要做的一件紧急事情,便是找她的老相好唐夏柳——唐门使毒高手,令他马上解决掉刘丝君。
她,决不允许眼下这个绝好的时机再白白溜走,萧荏对待刘丝君的态度,她已能明显感觉到,大有让刘丝君取代她笼络耶律斜轸的意思,她江华,要先下手为强!
就在江华退进墙角的阴影里时,墨云与吴沙死在了袁骅的掌下,袁骅慌忙阴阳怪气地斥骂身旁的侍卫:
“饭桶!一群饭桶!尔等竟是眼睁睁瞧着黑妞受了惊!”
袁骅瞅着自己手背上血淋淋的伤口,担忧着那只黑猫的安危。
他是如何亦料想不到,墨云竟会拔侍卫的刀向他砍来,糟糕的是,当时他的怀里抱着的,是耶律斜轸最爱的宝贝之一——黑妞。
即使他闪躲得再快,黑妞仍旧被墨云的刀伤到了。
他袁骅,武功一绝,今日,当真是阴沟里翻了船啊!
受惊的黑妞,怪叫着逃回了北苑,袁骅干着急,却是不能、不敢进北苑,他不想做下一个墨云。
这个北苑,进去的人,除了耶律休哥,其余的,怕是都要喘着气进去、没了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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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家伙!”丝君在心内大声赞叹,瞅着梧桐树下通体乌黑、健壮膘肥的骊驹,她顿时俩眼发直,精光迸射:
“好一匹汗血宝驹!”
丝君食指摩挲着黑面纱下的下颌,心内盘算着,她要是将这匹汗血宝驹牵到手,那她一路去泉州,将会事半功倍的啊!
丝君心内这么想着、奸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