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君顿时心口突突地跳,双腿都在微微发抖,她当真是自作聪明了呵!但,她还是面上不曾显现半分地回了头,诧异而怯怯地望了望船桅,再探头探脑地俯看了下水中渐渐下沉的残破灯笼。她需要让人相信,她是一个会大惊小怪的世俗女子:
“官人啊,人家怕黑,你出来接一下人家嘛……”
言罢,丝君自己也在心内狠狠恶心了一把,这么嗲声嗲气的话,她此生还是头一次说。少顷,但听船舱内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完全是不耐烦的粗暴呵斥:
“你不长脚?”
这个回话的声音虽也是冷漠异常,但,丝君能确定绝对不是斜轸。指不定,这个回话的人,就是此际正与斜轸议事的人。
丝君连带着撒娇、软语、诱哄,几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要她的丈夫出来接她。船舱内,先前还会回应她几句,做戏给岸上的人看。三句后,便是那声音不耐烦一句“老子没兴致与你耗!”后,索性丝君的所有招数都不接了。剩下的将近一盏茶的时间里,丝君全部在唱独角戏,可真是把她折腾得够呛。
眼见着她没招了,船舱内还是不见有什么异样的动静,完全没有给她下台的暗号。关键的是,岸上的人却正看得起劲儿呢,丝君没办法了,只能用绝招了——铤而走险上岸,将这些人的注意力都带走。
就在她欲要出声喊人载她上岸时,远处忽而传来了悠悠的琴声,清丽旷远。随后,便响起了一个女子的歌声,端的是清丽婉约:
“昔年风雨度夕秋,自有暖貂裘。画船听雨微醺眠,繁芜事、泥淖不愁。满捧花钿珠翠,不屑王孙公侯。”
是曲牌《风入松》,凭直觉,丝君猜测该是袁骅送走的浅醉在抚琴。试问,云州城内,谁人还能有这般惊艳技艺?丝君握紧了蜡丸,决定放手一搏,遂在心间飞速掂量下,张嘴就接上了浅醉的词,填下阕,唱道:
“花开花谢惹人愁,莫若免枝头……”
丝君方一开口,端的是如黄莺出谷般,只一句,便将人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但闻岸上啧啧声一片。丝君自信,以她的音韵修为,应付这些凡夫俗子,绰绰有余。暗处的琴声,也在丝君张嘴之时戛然而止了,似是也在凝神细听丝君歌唱。
“客来客往无人留,寄闲情、琴意悠悠……”丝君尽量将词义往自己身上引,浅醉的上阕,唱的是一个身处恶劣环境,却仍旧泰然相对、洁身自好的女子,即便是王孙公子们以金银珠宝诱惑她委身,她亦不屑一顾。下阕,丝君索性来个感慨身世,厚脸皮将浅醉唱词中的女子认作她自己:
“纵使薛涛即奴,终究空对朱楼。”
下阕,俨然就是丝君在抱怨她的丈夫无情,为她赎了身,却在腻味后再也不顾她一眼,即便她是薛涛再世,她的丈夫仍旧留她一人独守空房,俨然《琵琶行》的再版,端的是凄凉异样。于是乎,丝君成功引得一片唏嘘声,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丝君的伤春悲秋之上……
船舱内,斜轸与一个黑衣冷面公子,正紧锣密鼓地商议着行军布阵……
随后,浅醉又来了一曲《风入松》,唱的是牛郎与织女分离的悲戚,却又庆幸他们能每年相见。丝君当仁不让,照旧给引到了自己身上。船舱内的斜轸,生生被丝君唱成了夺人心爱女子的马文才,她还唱她真是悔不该当初啊,真不该相信他这个马文才,她就该似祝英台一般,跟着她那个青梅竹马的哥哥去死、去化蝶,省得眼下被一个浑身铜臭味的商人玩腻味了,弃如敝履……
丝君与浅醉这一来一去的,竟是惺惺相惜了。隔着明灭的灯火,俩人你起我和,你和我起,引经据典,慨叹浮生,感怀身世,展望未来……直唱了近半个时辰,方才罢休。可惜的是,船舱内依旧没有半分动静,丝君不得不再出主意,以求脱身:
“浅醉姑娘,方才是小女子不识真神,如今对唱之下,方晓您的才情。可否赏光,借你宝地吃酒一回?算我赔罪……”
话出口,丝君双手紧紧攥住,几乎是屏息在等浅醉的回话。她不怕被拒绝后的尴尬,只怕会耽搁斜轸的事情。指不定,此际的斜轸俩人,就在等着她将这些人的视线挪开。
“我家姑娘说了,那自是再好不过了,她也许久没有遇上如此志趣相投之人了。”是浅醉的侍婢在回话,渐渐由远及近,直至小船儿靠近丝君所在的大船边上,那侍婢方笑嘻嘻地与丝君见礼:
“夫人好!夫人请上船吧……”
朦胧火光中,别说丝君瞧清楚脚下的路了,就连这小丫鬟的面容,她都不能瞧个真切。然,形势所迫,她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摸索着往前跨步。
船舱内,透过帘缝瞧着这一切的斜轸,乌眸微眯了眯,粉嫩的薄唇紧抿着,止不住将双拳捏得嘎巴作响。他身边的冷面男子,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是一闪即逝的惊诧,他想不到,这个传言中喜怒不形于色的冷酷大王,竟会这般在乎一个女人。
解释,唯有一个——他爱她。
“大王慎行,大局为重。”冷面男子听不出任何情绪的一句提醒。王者难过情爱关,他可是亲眼目睹过。
斜轸无奈敛眉,恨意然然,转眸,望着对岸柳树下与休哥并肩而立的赭袍银冠男子,一字一顿唤出了那人的名字:
“耶——律——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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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丝君上了浅醉的船,看着船儿缓缓向岸边靠拢,她心内真是又喜又忧。好在,她的身边还有袁骅。
与浅醉一番寒暄后,丝君为了成功塑造一个肤浅的歌姬,便油嘴滑舌地溜须拍马,哈腰凑到浅醉跟前:
“浅醉姑娘,听闻您舞技超群,尤其是飞天舞,更是跳得那花儿失色、月儿陶醉……”
浅醉虽是面上假装不屑丝君的奉承,可眼眸中的神色,却是掩饰不住的“那是自然”。丝君又忙跟着赔笑,面上笑得如花似玉,心内却在暗骂耶律贤够狠,搞这么多眼线,还得她煞费苦心地对付。
袁骅虽不甚明白丝君的意图是什么,但,眼下情形,他唯有与丝君一条心。便也顺着丝君的话,好好将浅醉恭维了一番。丝君暗想,方才浅醉与她斗词,该是多多少少有袁骅教唆的成分在里面吧。不过,她不怪袁骅,反倒是感谢袁骅的牵线。若是她猜的不错,浅醉身边这两个侍从,该是都被袁骅塞了钱的,所以,她要放心大胆地提要求了,她相信这俩人一定会在一旁敲边鼓的。
“姐姐我自知舞技不如妹妹,”丝君跟浅醉套近乎,说话间,还不忘往人家跟前凑了凑,一双蓝眸,又大又亮,宛若两颗蓝水晶,顾盼神飞:
“可是啊,说起我那家乡的郭碧卡当司啊,妹妹定然是没有见过的。稍后啊,姐姐与你舞一曲,可好?”
丝君言语间,鼻尖眼看都要触上浅醉的鼻尖了,浅醉从未这般近距离地看人的眼睛,尤其,还是一双湛蓝色的西域人眼眸。一时间,浅醉愣愣,不知该作何回答。
丝君见浅醉眼眸中满是惊艳,便是在心内一掂量,趁热打铁:
“妹妹啊,关于我们家乡的郭碧卡当司呢,还有一个动人的传说哦。
相传啊,有一位身材绝佳的妙龄女子,婚后不能生育,她便来到神庙祈祷……”
不单是浅醉,连那侍婢都被丝君的话吸引了,忙凑上前来细听,丝君神气活现、几乎声泪俱下地渲染一番那妙龄女子不能生育的痛苦、辛酸,才又继续故事:
“那女子就在神像前投足、扭腰、摆臀,好似舞蹈一般,祈求生育之神,能圆她的美梦。岂料啊,她那婀娜多姿的优美舞蹈,使得在场的祭司们纷——纷为之倾倒……
祭司们即刻将这件事禀报了法老,后来啊,法老就将她的这个‘舞蹈’作为了祭司的舞蹈,一直延续至今。你们知道吗?这舞蹈啊,还有特殊的道具呢,像是剑啊、面纱啊、火烛啊……等等,最最不可思议的是……”
丝君瞧众人听得全神贯注,便卖了关子、与众人眼神交换后,方公布答案:
“最最不可思议的是,这舞蹈中会有蛇的加入!”
“啊!”众人齐声惊呼,就连袁骅,亦是止不住在心内诧异,面上,却还得装作那是那是的表情。丝君继续渲染:
“在我们那里呢,蛇,像征着男人和女人,就是雌雄同体的蛇!在这个舞蹈中啊,错综复杂的与蛇共舞,充满了我们大食国的神秘感……”
“哎呦!不得了了啊!哎呦呦……”浅醉的侍婢仿似被丝君说动了,便是大为好奇这诡异异常的郭碧卡当司,催促着浅醉快答应丝君,好让她们都开开眼界,见识见识来自西域的奇异舞蹈。浅醉禁不住磨,只得点头答应,实则,她自己亦想瞧瞧这异域土生土长的舞中奇葩。
丝君自是大喜过望,立马将她的衣服进行了一个改良:
长长的坠地裙摆,愣是被她一双纤纤素手撕裂了裙裾,原本坠地逶迤的裙摆,如今仅及她的脚踝处。那块被撕下的裙裾布,丝君一抬手,当做面纱蒙在了面上。大檐帽上的鲜花,丝君拣出那朵火红色的玫瑰,信手就别在了发鬓边上。
加之,这衣裳本就带有浓郁的西域风情,后背半裸,腰身紧贴丝君的曲线。便是,丝君只将一双刺绣鹿茸靴给脱了下来,拉上还处于呆愣状态的浅醉,赤脚就往船舱外踏去。
如此,原本以端庄而魅惑几许的大唐风情居主的霓裳,愣是被丝君改成了妖娆性感的西域舞衣。再配上半掩面的绮丽面纱、惹火玫瑰花、波浪般大卷发,竟是异域的妖丽风情愈发浓重,神秘感不言而喻。尤其丝君那仅露出的一双湛蓝眼眸,谓之勾魂摄魄岂过分?
于是乎,河堤上的男人、女人、小孩、老人,均是赏奇观般,蜂拥而至,夹道围观。就连货郎妓女、贩夫走卒都不例外,何况那些本就喜好风花雪月的文人骚客们,自然是争相前来。
丝君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她轻摇摆、腰如蛇,舞步翩翩,媚眼如丝。顾盼之间,那些纷纷靠拢来的男人们眼眸中的垂涎,令丝君暗暗在心内得意。这一次,她就不信那些线人还会无动于衷!
这一次,不但线人们招架不住了,连休哥身边的耶律贤,亦是目不转睛地黏上了丝君,被勾走了魂一般,直挺挺便往丝君跟前靠去,哪里还有心思再去理会那艘被他盯上的“商船”?休哥暗自在心内一句:
好你个刘丝君!真有你的!
船内的斜轸,视线瞬间便被蜂拥而来的人群淹没,这一次,他不是将双拳捏得嘎巴作响,而是抬手就劈碎了身旁的花梨木高背椅。
穿戴好泅水衣、正欲往船舱暗阁去的冷面男子,瞧着这一幕,稍稍逗留了下,淡淡一句:
“休哥在岸上,他自会照拂她的周全。大王,请以大局为重!”
斜轸强自忍住心头的怒意,深锁眉,紧抿唇,索性闭眼,偏首。不是他不信休哥,而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耶律贤——好色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