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隐呢?”
袁骅身后的四名侍卫,亦连忙跟着袁骅齐刷刷向休哥行礼,以契丹语唤休哥“沙里”(沙里,亦作郎君。契丹语勇士之意,仅称谓,无任何官阶。一说,契丹年轻的男子皆作此称。此处,昭阳取前者之意)。
“大王交代,不管何人,无论何事,老奴全权处置……”
“我问你韩隐呢?”休哥显然不买袁骅的账,语音中竟是多了几分不耐烦。
“叔祖郎君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袁骅仍旧和颜悦色,尽量安抚休哥的情绪。他自然明白休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且,一定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依他对休哥的了解,他若不安抚好休哥,那休哥定然会闯进北苑去,彼时,掉脑袋的可就是他了。
而休哥,一定会无碍无恙。
耶律休哥,字逊宁,不及弱冠之年(《辽史》所记录的耶律休哥生年不详,卒年为公元九九八年。本文为小说需要,将休哥的生年暂定为公元九五八年)。在这个辽国,休哥虽是没有任何官职,却是辈分极高,他乃当今辽主耶律贤的叔祖,这在整个契丹贵族中是罕见至极的。就连斜轸,真正被排起辈儿来,还得管休哥叫一声族叔。袁骅哪里敢怠慢?
加之,休哥英勇善战,膂力过人,智略宏远,料敌如神,几经沙场,克敌制胜,毫不含糊。假以时日,休哥的展翅翱翔自是不在话下。
素来以八面玲珑著称的袁骅,岂肯对这样的人物有一丝半分的不敬?
“不就是北苑吗?爷我又不是没来过!”休哥信手将头盔塞给了袁骅,推开了北苑的侧门。刹那,一阵馥郁的异香扑面而来。
“爷爷呦,大王特意吩咐不允……”袁骅几乎是奔上去要抱住休哥了,即使休哥与斜轸的关系再不一般,即使休哥是唯一一个曾经进过北苑的人。但,斜轸的吩咐便是军令,纵使袁骅有十个脑袋,亦不敢擅作主张。
“别!”休哥挥手,制止袁骅,憨厚一笑,眼眸中却是隐藏着狡黠:
“嘿嘿……您老这样,我折寿。”
“您老这样,奴才小命不保……叔祖郎君!”袁骅紧防慢防的,仍旧叫休哥一个侧身,白驹过隙般,闪进了侧门。身形之快,守门的四个侍卫愣是连看都没有看清楚。
可知,这些侍卫均乃万众挑一的精锐之士,眼下,竟还是被休哥这般容易便得逞了。而袁骅,则是这个大王府数一数二的高手。
实则,不是他们不足以护卫这个大王府,乃因休哥着实功力高强。怕是,整个辽国,能与休哥匹敌的,迄今还没有出现。
“我的叔祖爷爷呦!”袁骅这下是死的心都有了,捶胸跺足早已无济于事,他唯有在心内将神灵们都拜访了一遍,但愿他那喜怒无常的大王能对他下手轻一些。
“哈哈……不愧是你耶律斜轸,洞房花烛夜,放着绝色倾城的美娇娘不理会,倒是一个人跑来这坟头喝闷酒了……”休哥爽朗的声音自院内传来,袁骅抬袖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再次拜访神灵: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呦……佛祖呦……”
袁骅伺候斜轸整整十八年了,斜轸拿他当心腹,他亦是唯斜轸之命是从,可以这么说,凡是与斜轸有关的事情,几乎没有他不清楚的。
独独这个北苑,自九年前整修后,他便从未进去过,更对里面的事物一无所知。只凭借猜测,他知道里面该是种了什么奇异之花,因每年的秋季,他都能闻到苑内飘散出来的阵阵异香。这异香是只属于斜轸的,是独一无二的。
九年了,整整九年了,他还是第一次知晓,这里面竟是墓地!
虽然,北苑一直是大王府的祖祠。然,袁骅从不曾想过,那里面竟会埋着谁的坟墓!
“嘿!还装死呢……”不是耶律休哥怜香惜玉,亦不是他要办的事情不够紧急,而是他眼前这些优雅的小花儿实在太珍贵了,珍贵到它们就似是斜轸的第二生命一般。
是以,休哥大踏步进了院子后,并未踏进这蔓延了满院子的花海,而是飞身而起,似一只银色惊鸿,在娥眉月朦胧的光亮下掠过了这一片姹紫嫣红。他足尖轻点,落在了花海中沉睡之人曲起的膝上:
“又想念她了?”
躺在花海中的耶律斜轸,被休哥踩着膝盖,似是有了知觉,他慵懒抬手,修长的指节微曲着,欲要拍打休哥踩着他膝盖的脚。
休哥嘿嘿笑着,轻轻一跳,躲过斜轸的拍打,踏在了他身旁的空酒坛上。
斜轸微微偏首,如墨长发丝绸般自敞开衣领的胸口滑过,朦胧月华下,露出了他小麦色的结实胸膛。虽是精健几许,然,如此旖旎的风光,不免令人想起一个词——春光乍泄。
“哦,逊宁啊……”斜轸睡眼惺忪,慵懒一句,还带着三分醉意。不过,这声音里渗漏出来的,依旧是他那独有的清冷气息,甚至是漠然。
“嗯,不是我,还有谁关心你的死活呢?”休哥半玩笑半认真:
“我再不来,你就是这‘三杯醉’的坛中鬼了……”
天底下,敢与耶律斜轸开玩笑的,怕是超不过两个人,而他耶律休哥便是其中之一。或许,这与他们九年前的那一段经历有关……
那一段经历,使他们这一对打小儿一起长大的玩伴,分离八年才得以相见。他清楚记得,去岁他刚回辽国,斜轸见到他时,仍旧似幼时一般,不分辈份,亲昵地喊他逊宁。而他,亦习惯喊斜轸韩隐。
斜轸似是醉得不轻,复又闭上了眼,只醉态浓郁地笑笑。这笑意中,竟是三分颓废、七分苦涩。他略暗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般好心?”
“嘿嘿,你说呢?”休哥心内一声叹息,面上却是不曾显露半分,他随手提起斜轸喝了一半酒的坛子,侧身与墓碑敬酒:
“琅姬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休哥眼前的墓碑上,是两竖苍劲有力的碑文:
爱妻琅姬之墓
鳏夫韩隐立
斜轸听闻休哥的话,微微偏了首,将他锁起双眉的额头埋藏在了花丛中。他不想谁看到他的苦痛,唯独除却这些承载了他全部思恋的娇小花朵……
休哥豪爽一挥手,坛中酒应手洒在了琅姬的墓碑前,叹息落在他的心间:
“再过几日,便是你的祭日,逊宁怕是不能来看望你了……此番先行敬你一杯酒!”
这座坟墓,这个北苑,休哥是去岁刚回辽国的时候,斜轸带他来看的。
斜轸说,九年前的泉州,是这个叫琅姬的女子出手相救,他才免于被党项的唐军师荼毒……
琅姬,却是因斜轸而死了。甚至,因为特殊原因,竟是死不见尸。是以,眼前这个坟墓,也只是一个衣冠冢。
九年前,泉州之战,是他们共同的耻辱,亦是他们共同的痛……
休哥虽是不知晓这个叫琅姬的女子,与斜轸共同历经了怎样的生死磨难,斜轸亦从不曾提及。但,与心爱人生死相系的感觉他是知晓的,那是谁也不能取代的。
休哥敬酒一次,回头瞅了一眼懒卧花丛的斜轸。此际的斜轸,宛若不染尘的天人,一袭月白长袍愈发使得他出尘飘逸几许。却也显得他愈发冷冽,似是没有丝毫温度可言。
是呵,没有心爱人相伴的男子,哪里来的暖?
不是冷漠更待何?
平素里,休哥看到的斜轸永远都是一身黑,以冷漠与肃然面对所有的人。唯有来北苑,他才会换上一身浅淡颜色的衣裳,将他平素里不曾展现与世人的一面展现。也许,唯有琅姬,才能令他释放真正的自己。
若非知根知底,休哥当真要有错觉,他眼前的这个男子,并非是那个能征善战、叱咤疆场的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而仅仅是一个醉卧花荫月华下的俊俏儒生。
斜轸的祖父,耶律曷鲁,乃契丹开国元勋,是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机倚重的贤臣良相,左膀右臂,亦是太祖交心托命的挚友。太祖皇帝的功臣中,耶律曷鲁位列第一,被尊称为“心”。
太祖耶律阿保机称帝,耶律曷鲁功绩位列第一,受封於越,尊号“阿鲁敦於越”。
於越,整个契丹族、整个辽国,建国迄今,受封此殊荣者,仅耶律曷鲁一人。
於越,于辽国的战将而言,是无上的权威;于契丹的贵族而言,是无上的荣耀。
然,亦是这无上的荣光,自斜轸尚未出生起,便将他羁绊。二十二年,他更是为此枷锁桎梏,却也得到了常人所得不到的无上荣耀与权势。
(备注:耶律斜轸,《辽史》所载,生年不详,卒年为公元九九九年。此处乃小说需要,昭阳将斜轸生年暂定为公元九五五年。同时,欢迎有斜轸详细资料的亲,对此提供宝贵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