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妩是个小名，外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外人只知道她的正式封号——夜妩郡主。
“郡主，今晚是洞房花烛的大婚之夜，交杯酒必不可少。”喜娘犹豫着，斟字酌句道，“虽然郡马临时有要事在身，不能亲自前来完成婚仪，但依照规矩，还请郡主饮下这三杯合卺酒。”
“必不可少……”婉转而又清冷的声音，带起悠悠的略带自嘲的绵长叹息。阿妩嘴角挽起一个轻笑，那清丽绝伦的容颜，瞬间熠熠生辉起来，看得喜娘也不由一愣，感叹郡马居然会在洞房花烛夜抛下如斯美人独守空房。
伴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的声音，阿妩施施然走到桌边。纤长白皙的手指，缓缓触上冰凉的白玉杯，却只是一直在杯沿轻轻游移，不肯端起它来。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在幽幽烛火的映照下，泛出清冽的寒光，刺得人眼睛生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眼中，支离破碎了。
终于端起酒杯。
唇畔的轻笑，已经蒙上离离的凄然——
他是爱她的吧，至少曾经爱过。不过，这样的情意，却始终笼罩在权力的阴影下。
是的，是自己太傻……早就该预见今日的一切的。明知道那条鸿沟，不可能被填平，还是要去不顾一切的付出。而结果，也算不得出人意料，她输了。输得很惨，遍体鳞伤：“夜离，你终究……是负了我么？”
忽明忽暗的烛火，打在阿妩倾国倾城的脸庞上，平添了一股瑰丽之气。侧头，对喜娘道：“是我连累你们了。”
喜娘不解郡主话中之意，以为她是在说陪她渡过寂寂长夜，忙道：“夜妩郡主说哪里话，伺候郡主是我们做下人的本分。”闻言，阿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那双盈盈起雾的水眸里，泛起冷冷的寒光。
低头，阿妩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一瞬间，觉得什么都不真切起来。微微一笑，举起酒杯，一仰头，清凉的液体尽数滑进了喉咙。随手一扬，白玉杯就被狠狠地掷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看着纹丝伤痕也无的玉杯，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倾尽而出——忘记了，地上铺着地毯，怎么能把它摔碎？真是可笑，都到了这种地步了，老天连个决绝的碎裂也吝啬给予，依然要藕断丝连么？
“郡主，这是合卺杯，摔了它大凶啊！”喜娘苍白着脸色，赶紧去捡起玉杯。手在触及玉杯的瞬间，眼角余光却憋见郡主双手撑在桌边，很难受的样子，又忙忙上前搀扶，一叠声唤道，“郡主！夜妩郡主！这是怎么了，您喝醉了？到床上休息一会儿……”
阿妩猛地推开喜娘，脸色苍白得吓人，嘴角嘲讽的笑意更深。疼痛呼啸着从腹部冲向四肢百骸，握紧成拳的手汗渍淋漓。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眼前一片模糊，意识在渐渐远离。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抽离出来，高悬于半空之中，冷冷看着喜娘在嘶声竭力地抱着自己渐渐冰冷的身体惊恐地叫唤，却听不见一点声音。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纯粹味道啊。
寂寞却妖娆的血。绝望而惨烈的红。
无边无尽的暗夜。
*****
湖心阁楼上，几名男子席地而坐。
左边的男子随意地倚着背后的栏杆，修长的腿一曲一微伸。乌黑的发丝闲散地披着，一身玄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眉宇间满是慵懒的笑意。俊美到人神共愤的脸，长眉微挑，一双墨色眼眸温润流彩，又好似那望不见底的深潭。鼻梁挺秀，轻薄的嘴唇浅浅勾起。此时，他正注视着他对面的白衣胜雪温文亲和，举手投足间闲散淡雅的另一男子，淡笑道：“你猜对了，的确是七天。”
“哎，我就说九哥和青荷姑娘之间不可能超过七天的。”旁边一个看起来年纪小一些，还没完全长开的男孩子灿然一笑，促狭道，“九哥，你什么时候对女人的耐心能多一点？”
“算了吧，你九哥和女子来往，靠的可不是耐心，而完完全全的征服欲。”那白衣男子面无表情的一针见血道。自己这个九弟，别的且不说，就是喜欢仗着自己有张人人得而诛之的蓝颜祸水脸，玩弄女人，乐此不疲。如今可好，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就成了京城头号“杀手”——无数的豪门千金大家闺秀世家小姐，为了他的一个微笑就可以奋不顾身地飞蛾扑火，甚至连父皇也为此头痛不已，因为每当他进宫，连妃子们也会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眼巴巴地倚门而望就是为了哪怕看他一眼，全然顾不得伦理体统。
总之，这个九皇子，从头发丝到脚趾头，身上没有哪处可以体现“良善”二字。白衣男子认为自己好歹是他的五哥，得担负起教育弟弟的义务，所以对他时常敲打敲打。
九皇子，其实严格来说是九王爷，姓夜单名一个离字，刷地展开自己手里的折扇，好整以暇地一下一下挥动着。目光倏地锐利了一瞬，扫过十弟：“整整半日，你们都是在帮着青荷说话。十弟……你收了青荷多少银子？”青荷的父亲是京城第一富商，家中有的是钱。
“就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九哥。”十皇子干笑着道，“也就五百两纹银。”
“五百两银子你就把我卖了？我就值这么点？”夜离捏过茶杯，轻啜一口清香甘醇的乌龙茶，“你一个皇子，也好意思讹诈人家姑娘的钱？”明知道我不可能再和青荷在一起，还这么做。
“这怎么叫讹诈，是她拿钱求我的。”十皇子面上一红，不甘道，“而且讹诈姑娘家的银子，也没你欺骗人家姑娘感情强。”
夜离斟茶的手一滞，面上不知道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抿抿薄唇，却没有再说什么。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七王爷见状，赶紧出来岔开青荷这个话题：“九弟，这么多年了，我都没看你爱上过哪个女人。莫非如传言一般……你喜欢男人？”
“目前还不喜欢。不过说不定哪天碰见一个比我长得还好看的男人，我倒可以试试。”夜离凉凉道，“而且……爱在心上，是一种束缚。我害怕麻烦，这种东西，不要也罢。”心里突然一阵钝痛。夜离径直闭上眼眸，悄悄掩去不经意间从心底浮上的，深沉迷茫的痛楚之色。再睁眼时，他还是那个游戏花丛的九王爷。
半晌之间，一时无话。
倒是白衣飘飘的五王爷首先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突然笑道：“九弟，我这里有一个新鲜的赌约，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一试。”
“五哥且说来听听。”
“如果九弟真的不能爱上女子，那么这个赌约，就算你赢了。否则，就是你输。”五王爷闪烁着眼神。
“听上去不错，具体是怎么个玩法？”夜离嘴角的笑容，依然懒散，“还有，赌什么？”心的赌约么？夜离明白，自己的一颗心，早在那一夜的满目殷红中，就随着另一个娇弱而坚强和身影，一起深深埋葬了。都没有心了，这样的赌约，夜离相信自己不会输。
“我在这王府的女子中间，指定一个还没有对你痴迷的。你和她相处半年。如果半年之内，她对你说，她喜欢你之类的话，然后你告诉她，你不喜欢她，这不过是一次赌约而已，那么就算你赢了。但是如果她没有说这样的话，并且过了半年，你反倒离不开她的话，那就是你输了。”五王爷直视夜离的眼睛，“如果你赢了，我就不再这么以兄长的身份处处管着你；如果你输了，你就找个好女人，成亲安定下来，可好？”
夜离随即点点头：“可以。而且，我估计还用不着半年的时间。”他有些怀疑，这所别庄里的女子，几乎个个都看着他发花痴，五哥真能找出一个目前还没迷上她的女子？
七王爷看看五哥，又看看九弟，缄默不语。他是明白人，知道五王爷的良苦用心。夜离已经没有心了，这样优秀的男子，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辈子痛苦的堕落下去。虽然夜离和各色各样的女人打交道，看上去无比逍遥什么都不缺，但是他知道，夜离的心是空的，他最缺的就是爱。
“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也想认识认识。”十皇子也好奇那个五哥选中的女人。
“据我以前的观察，那女子很是冷情，一天到晚笑都不笑一下，整个人好像是空灵的，什么情绪也无。”五王爷措着词，缓缓道，“她的名字，叫司徒朝华。”
听了五王爷的话，十皇子和七王爷都马上认为这果然是很有难度的一项赌约。
“司徒朝华啊，我也认识的。九弟，你是不知道她那个人，冷漠得比冰块还硬。这下子你是棋逢对手了。”七王爷呵呵笑道。然，心里却很奇怪，为什么五哥硬是要把司徒朝华和九弟扯到一起？甚至不惜用赌约这样可谓极端的方法？
夜离闻言，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果我要是糟蹋了她，五哥你可不能怪我？”这句话是半带着的疑问。夜离也隐隐觉得，五哥选司徒朝华，好像别有深意。所以，今后和司徒朝华的相处该到什么底线，夜离认为还是应该确认一下。
“九弟。我不认为朝华是一个可以你能随意糟蹋的女孩子。”五王爷收了脸上一贯的淡漠笑容。
其他几位皇子都明显地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劲儿，齐声道：“为什么？”一个王府里轻贱的普通女子，为什么五哥要这么说？
五王爷正色道：“我说了你们不要笑话我。我……一直很喜欢司徒朝华。”
“什么？！”其他三位皇子都真的震惊了。高高在上温柔得如沐春风的五王爷，平时没见过对那个女孩子特别殷勤，现在居然亲口承认喜欢一个冷面冷心的女子？而且，明明喜欢那个女孩，却要把她往夜离那里推，这又是为什么？
五王爷不答，一张脸平静无波，但是几个皇子都知道这下面暗藏了汹涌而微妙的情潮。他刚刚的一席话，等于为司徒朝华竖起了一面保护屏障，夜离不得动她半分。
许久都没有人再说话，一向精明的其他几个皇子对于五哥这种赤裸裸的算计疑窦丛生，却又半点摸不清头绪。夜离远眺烟波浩渺的湖面，眼睛里慵懒的笑意，有些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