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的眼里布满恐惧,泪水湿了满襟,手也在微微颤抖。
‘该死!’荀奕心里不由得咒骂:
装地真像!
说沈遗宣有遗书?
他这个正牌的夫君怎么不知道?
别说那个时候含章重伤在床,人事不知,就算她能飞檐走壁,通鬼晓神,那他也不信,这个小女子能在他眼皮底下拿到沈遗宣的遗书。
荀弈眯起了眼,这个小女子胆子不仅大,而且是……一点都不信任他呢,她根本是不信任自己会救他,所以便开始了胡言乱语打算自救,这样不依靠男人的女人真是没有一点身为女人的自觉。
而且她到底明不明白她面对的什么人,破魂将军绫煦可不是善男信女,他现在有些想看看这个小女子想怎么善后了,看她如今一脸惶恐地模样,实在是有些意思。
“遗书说了什么?”绫煦的声音很轻,很轻,带有些靡丽曼妙。
含章凝视着绫煦,仿佛是温柔买醉之人倾洒了酒液,醇香满布下眸深情浅,慢慢地卸下防备。
“沈元帅说,她平生有三大恨!她的原话是……”轻轻地仰高头,船上宁静地堪比女儿的闺房,含章仿佛入了障一般,旎旎细语,“禹氏先烈创天下大德,中原万里,志士大同。然今时七国衰弊,存亡之际刻在眼前!大祖陶公承先贤而恢烈氏,余为子孙,盖以国室之隆为己任……”
“她……”沈婉已经惊地说不出话来,这绝对是沈遗宣的口气,若说刚才她对那封遗书云云只是信了三成的话,那么现在……
她已经十成十地相信,眼前的这名少女手中的确握有沈遗宣的临终遗言。不怪她沈婉太轻信,实在是……谁能想到这个从来跻身在下等奴层的女子可以脱口出锦绣,须知此时非权贵出生之人,是不可能识字的。
不止什么,在场所有人,包括……荀奕都是不敢置信的样子。
“第一恨,戎狄时无端起衅边陲,盖有息之年,余愿建大国之威,率血气之兵,夙平生之志……”含章一面说一面慢慢地把目光推远,“第二恨,惟恨七国……”
接下来呢?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绫煦嘴角凝起一个笑容,好一个贵女,倒不知道这是谁家女子?
沈遗宣的遗书就好像是个鱼饵,吸引的并非是那破魂将军绫煦,而是列国诸公子,他们每一个,甚至其中还包括了烈国七公子,齐国十公子,代国五公子,他们都想知道沈遗宣到底临终对于这七国之恨,出自于什么。
含章再次慢慢地收回了目光,她现在的每一个动作落在那些个贵族眼里,都成了一副优美的水墨画定格,美人如斯,动人心弦。荀奕只觉得心底有根弦被狠狠一抽,弹乱了无数惊骇。
夙知双拳握紧了又放松,隐在袍袖之下,无人见到,无人明白。
“这第三恨,……只待含章平安了,就会告知绫煦将军!”血还是在滴着,一点点,一点点,并不多,可是接连不断。含章微微仰着脖子,整个人仿若欲断不断的柳条,她的每一个眨眼都带动着柳条的轻摆,让这里的人心也一起跟着摆动。
绫煦笑着没有答话,只是挑眉看向荀弈。
“放破魂将军离开!”冰冷而威严的紫袍男子终于发言。
“不行……”
“太子不可……”
阻扰声一片又一片,只是这样的言语不甘在绫煦迅速的行动面前,实在是溃不成军。
荀奕不需解释什么,他眼神冷冽,冰寒地盯住前方,他巍峨如松,好像一人便可定乾坤。
没有人愿意放弃沈遗宣的遗书,因为这个名字代表了一个神话,所以这个叫做含章的女子不可死,她不死,代国便可得到那个秘密,那么……绫煦就必须放!
“哈哈哈……”绫煦大笑,“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代太子,虽然……你并非真心放我离开……”
这句话话还没说完,荀奕额头的青筋猛跳,他不是真心吗?
而含章则是冷汗直流,聪明如她怎会不明白,这是荀奕故意要放她一条生路,如果说她那遗书之言能骗所有人,可独独骗不了荀奕和夙知,这两人都是深知她失忆的底细的,可是听这绫煦口气,并不是讽刺荀弈为了沈遗宣遗书一事,倒像是大大的调侃,听起来似是能够笃定她来不出遗书来的第三人。
此时绫煦笑声一收,“既然如此,那本将就卖个人情给代太子你,本将此次前来就是为了确认我元帅死讯,其他的,代太子请放心,本将绝不是那等小人。”
荀奕一听,瞳孔一缩,刚想发问,就听得‘倏’地一声,再去看,那甲板之上已经空无一人。
……,……,……,……
城郊青草地!
此时,含章的头疼欲裂,心胸处似有什么东西仿佛要碎裂开来,她现在强抿着唇,绽出一抹笑容。
“想不到,你这样有本事!”绫煦大咧咧地往含章身边一坐,草地清新的气味扑鼻而来,让她的神智有一瞬间的松散,这时间虽短,但对于她这个刀头舔血的将军来说,却已是难得的休憩。
含章微微一笑:“谢将军夸奖!”脖颈处的伤已经上了药,止了血,也包扎过了,说起来绫煦并未对她下重手,当时剑气过处,虽然鲜血淋漓,但也只是看着渗人。可就算再轻的伤势,对于含章这样一个没有武艺的弱女子来说,都是重的,更遑论她被绫煦抓着,先是以轻功奔走,后又再复潜入江水匿踪,这等折腾,没死也会去半条命。
这一步步跟着破魂将军,走了一夜,逃出生天,躲避了所有的眼线,含章的心里不是不惊诧的,她深知荀奕的手段,她更知晓其他人也定然是铺下了天罗地网的,而这破魂将军绫煦居然如此不慌不乱,这就是沈遗宣手下的第一女将吗?如果仅仅一个将领便有如此本事,那么身为元帅的沈遗宣呢?她该是如何的惊采绝艳?
“你走吧!”绫煦依然仰面朝天,双手撑地,双脚伸直平放在草地上,她说话时没有看含章,面色宁静到不起任何波澜。
“嗯!”含章闻言起身,心里却依然忐忑,慌得不是面对面前的女阎王,而是要怎么对那些权贵圆谎,沈遗宣的遗书她该怎么解释?
“你很不寻常!”
“哦?”含章直直地撑住身体,丝缎长袍因为湿透了,贴住她的身形,显出玲珑的曲线,而她和绫煦一样,没有半分扭捏,仿佛她穿着王后的朝服一般,现在居高临下,望着躺在草地上的绫煦。
“你编造那个遗书,骗不过我!”微微露出一抹笑,绫煦的样子不像生气,只是简单的阐述,“可惜那些个自诩厉害的权贵们,全被你耍地团团转!”
“破魂将军愿意配合小女子是小女子的荣幸!”含章清澈的眼眸里映出单薄的笑意来,她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伤口,“小女子所为,不过是为了乞命而已!”
“你便不怕我利用了你逃命之后,便杀了你?”但见这一瞬间,绫煦的眼中似射出了无数利箭,直奔含章,她平和无害的气质转眼就变成了地狱修罗的团团煞气。
一阵凉风吹来,青草低吟,含章不可自抑地打了个冷战,可不过一息,她便凝眸而笑,“破魂将军乃是沈元帅亲信,小女子相信,仆似乃主,所以破魂将军定不会与我这个小女子一般见识。”
见到那双眸里光辉如冰似玉,仿佛是揉碎漫天星辰后结晶而成,绫煦愣了一愣,而后好像是漫不经心一般,“要不是你这双眼睛长得好,恐怕神仙也难救你!”
含章闻言淡笑,她的神情高绝,带着明净的气息,“哦?那如果是这样,是不是代表小女子并不必要感谢破魂将军的饶命之恩咯?”
“……”绫煦显然没有料到含章的话题会转到这里,但只一瞬,她便释然,“不用!”
“那将军伤我之事呢?可需小女子记仇?”
“……”绫煦彻底敛了笑容,抬头凝望含章,但见伊人虽然衣衫破裂,长发凌乱,血迹盖身,褴褛不堪,但那副眸子好像是冬夜里一盏指路的明灯一般,明亮而透彻,再一看,绫煦就发现她令人难忘的又何止是这幅天生的眼睛,她嘴角的笑容仿佛永远没有变过,这说明了,眼前没有一件事真正让她动容,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
“你的胆子倒是真大!”绫煦大咧咧一笑,“倒是很少见到你这样的贵女,你是何家女子?”
“棋山司家,司含章!”
含章没有错过,在她报完名字之后,绫煦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精光,那代表了什么意思呢?
“将军保重,含章走了!”微微一颔首,含章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经撑到了极限,再这样耗下去,她会虚脱致死,慢慢往前走,她知道绫煦能放了她,已是大大善心,不可再多要求什么。
“慢着!”可就在含章转身回头之后,绫煦立刻出声叫住她,“回过头来,再看看本将!”
“嗯?你……”
含章微一扭头,眼神便是一跳,那种惊诧在一瞬间蹦出,而随即又收敛于无形,原来绫煦此时已换了一张脸,速度之快,真是令人咋舌,“破魂将军如今的相貌顺眼多了!”
“哈哈哈哈……”冲天的笑声响彻天空,这一刻绫煦是真心的喜悦,“那当然,这是本将的真面容,自然比那个做作的九公主强!”
含章笑,没有答话,此刻眼前哪里还有什么第一美人的绝色姿容,绫煦只是一个长相普通到和自己不差上下的清秀女子,但这女子瞳仁清清,眉宇间尽是干练与豪气。
“得睹本将真容,乃是你大大的福气,含章,那你说说如何报答本将给你的福气?不如,刚才本将伤你之仇就不要记了?”此语虽然是询问,可绫煦眼中分明写着:我谅你不敢不答应。
含章抿嘴一笑,“含章倒不知道,我竟如此重要,竟令破魂将军也不愿与我结仇?”
“……”
“自然,能结识破魂将军,含章幸何如哉,又如何会记那小小过失呢?”看到绫煦的眉头青筋跳动,含章大方应承。
“好,没想到歹竹出好笋,棋山司家也能出一个你这样有意思的小姑娘。”绫煦用掌用力一拍草地,溅起无数泥汰,可她豪不以为意,“含章……,含章……,含章与蕴华,世间两高台,无一可出其三,你这名字倒是起得真不错。”
含章闻言再次抬眸,她的名字出自母亲,她只觉得听得顺耳,倒不想竟有如此深意,怪不得司八郎对她欲言又止,而别人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好了,你走吧,小心点,代国的水可不浅,他们害死了我家元帅,我可不会善罢甘休,但愿将来我们不要为仇。”
“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