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叶赫时,每到过年,一大家子人总要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连东城的金台什叔叔也会过来团聚。平日就算关系不太好的兄弟姐妹,这一天也都和和气气的,小点的孩子就算顽皮的出了格,大人们也不会严厉呵斥,所以除夕夜也是我一年中最期盼的一天。
建州努尔哈赤的府上,这一天也是要吃团圆饭的,但于他们而言是团圆,于我却不是,但于姑姑呢?虽然她说自己不再是叶赫人,但是她也没把自己当做建州人,因为我看出她对这种团圆宴并不十分积极。但八阿哥却是实打实的建州子孙,而且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喜欢热闹,早早就穿上赴宴的新衣裳,在屋子里上蹿下跳。
姑姑不疾不徐的,把正跳在桌子上的八阿哥揪下来:“你急什么?晚上才开宴呢。”
“我想出去玩,天天待在园子里,我都闷死了。”
“你把先生让你背的书都背熟了,我自然不会拘着你,你想怎么玩都行。”
八阿哥瘪着小嘴嘟囔:“夫子整天之乎者也,让读的那些书一点都不好玩。”
“读书怎么能为好玩才去读?”
“我读《三国志》《孙子兵法》,这些就很好玩啊。”
我惊讶于八阿哥小小年纪就读这样的书,我以前在哥哥书房晃荡时,哥哥也经常抱着这俩本书看,我好奇时也瞄过俩眼,无非是讲打仗,权谋之术的,当时只觉该是好书,但是我却很难懂,没曾想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也愿意看这样的书。我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个头才只到我腰部的小孩,肉嘟嘟的小脸还没退去稚气的,可是眉眼之间却自有一股坚毅,我突然觉得这孩子与努尔哈赤竟是这般相象,我想,努尔哈赤对这个儿子一定是特别疼爱的。
晚宴上,努尔哈赤自然坐在主位,大福晋富察氏坐在他的右手边,姑姑被安排在最靠近努尔哈赤的下首位置,我也陪着坐在旁边,再往下便是努尔哈赤的一众妻妾们还有已经成婚的子女们。其他阿哥和格格们被安排在另外一边,由专门的嬷嬷们伺候着。即使少了孩子们,但是一样热闹,毕竟有女人的地方就少不了话题,但我和姑姑除外,姑姑性子寡淡,不爱说话,而我是因为身在陌生的环境无话可说。于是一屋子的热闹衬得我们这桌更显安静。
“东哥格格,来到建州可还习惯?”坐在上首的努尔哈赤突然出声,对着我们这桌说道。
我此前一直没敢抬头去看努尔哈赤,他突然的问话让我有些意外,以前不知道他是努尔哈赤时,他从没这般正经和我说过话,如今他居高临下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笑意,我看不懂那笑意是什么。如果他只是建州的一个小人物,我自然会以为那不过是他调笑的一句话。努尔哈赤是我恨到骨髓的人,可是知道他就是努尔哈赤,看到他端坐高堂,睥睨众生,我的那些恨意突然胆小的藏匿起来。恨,是需要胆量的,可是他让我害怕,一个胆小的人,没资格恨别人。
于是我迷茫了,为了恨他,甚至牺牲了那么多人的生命跑来建州,可是现在却不敢恨,我觉得自己窝囊死了,就像如今他不过是问我一句在普通不过的话,我却不知该怎么回答,该不该回答,我矛盾着。我一面觉得我该恭恭敬敬的回说:“很好,谢贝勒爷关心!”可是我又觉得对不起我此前对他的恨,那么我就应该当下抽出袖口藏着的匕首,刺向他,可我又胆怯着。
于是,原本热闹的家宴突然安静下来,人们都看了过来,努尔哈赤显得很有耐心。依然是那淡淡的笑,一瞬不瞬的看着我,我看着眼前陌生的他,实在无法想象他就是努尔哈赤。
最后还是姑姑看我不说话,回答道:“谢贝勒爷关心,府里供应一切俱全,东哥没什么不适应的。”
然而在姑姑回话的期间,他依然盯着我。我起初还无畏的回视着他的视线,但是他的眼神太逼人,我无法继续的无畏下去,只好撇过头去。
宴会上依然觥筹交错,努尔哈赤今天似乎很高兴,并没有因为我刚刚与他的不愉快而影响到他的好心情。舞池中央,一名穿着汉服的美丽舞姬频频向他抛着媚眼,努尔哈赤哈哈大笑,起身从榻上走下来,途经我的桌子时,不知是有意还是因醉酒脚步不稳,趔趄中推倒了我面前的酒樽,他却浑然不知,径直向舞姬走去。
舞姬在他怀里娇羞的笑着,我看见主位边坐着的大妃富察氏,脸色沉郁,再看身边的姑姑,只见姑姑眉眼低垂,仿佛并没有看见那一幕般。恍惚间,我像是看到了我额娘,当初阿玛迎娶小妾时,额娘表面也是这般波澜不惊,却在不久之后,吊死在当年与阿玛大婚之时的正殿房梁之上。正当我愣怔之际,一双绣有麒麟的黑靴停在面前,我知道是谁,却偏偏不去看,刚留长的指甲抠着桌上的一块酱汁印记,一下又一下。
“东哥格格与这酱汁有仇吗?怎的抠的这般专注?”
努尔哈赤的声音就在头顶,他应该是弯了腰,凑近说的话,我似乎感觉的到他嘴里的淡淡酒气。不得不抬头看他,却在刚抬头时便又低了头,实在是因他离我太近。
“贝勒爷不与池中美人周旋,理我做甚么?”
“哈哈哈,池中美人美则美矣,却是汉人之美,格格即是女真第一美女,何不与她较量个高下?”
“东哥的美人名号,不过是承了大家的情,如何做的数?况且我天生愚笨,做不来舞姬姿态,还望贝勒爷恕罪。”努尔哈赤府里美姬良多,舞技非凡者更是有之,就算要在汉人面前为女真挣一分面子,又何须由我出面?况且,我的“梨花醉”也只为一人而跳……
“格格还真是不给面子,可是我这话已出口,却也不好收回,免不得要做回恶人,强逼格格全了我这面子。”
我是真的有些恼了,努尔哈赤明显这是要与我为难,身边姑姑看了我一眼,却在努尔哈赤的眼神里选择了漠然。我仅存的那微乎寻常的自尊支撑着我抬头倔强的盯着努尔哈赤的眼睛说道:“都说了我不会。”
努尔哈赤眼睛里依然是带着些微微的笑意,可是那笑意让人发寒,像是认真却又带了些戏谑的语气说道:“如果我一定要你跳呢?”
我的双手在石桌下狠狠攥着,尖细的指甲刻进肉里,即使疼痛我却不愿认输。就在手心下一刻就要谧出血珠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贝勒殿下,没有曲调如何成舞,鄙人不才,会点管弦丝竹,愿为格格伴奏。”
“都说布占泰额驸才情逼人,有你伴奏,我想东哥格格恐怕再无退却之理吧。”
我看着几步之外的那人,突的脑子里冒出一句话:“欲见同心侣,咫尺隔天涯。”可不就是说的我们现在这样的情形吗?这样的冰冷时节,他只身穿着单薄的素色衣袍,仿佛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三年未见,他眉眼间多了些沧桑,却依旧风姿卓越。手中依然是那管素笛,流淌出来的依然是那曲‘梨花落’。曲调过半,我依然身形未动,悠扬笛声飘落耳边,我慢慢起身,脱落沉重的外袍,一个飞旋踏入曲中。虽是曲半才动,可是每一个舞步都踏的恰到好处,丝毫不差,一如三年前的那个梨花飘落的夜里……
衣袂随着曲终而落下,仿佛飘落的梨花。面上一片湿冷,视线模糊中,我再也看不见那人身影。
“好!”努尔哈赤早已回到主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东哥,美的让人心碎,仿佛一朵飘落的花朵,惹得他心疼,想要用双手去承接那散落的花瓣。
我低头,不让人看见我满面的泪水,对着上头的那个人说:“不知贝勒爷可满意了?”
不待他回答,我便冲出宴会,跑向黑夜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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