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岂管人消瘦，只恁自芬芳。寄语行人知否，梅花得似人香。
江南初冬。
落叶散尽了夏日的繁盛聚会，寒风轻裹着思念，细雨夹杂着未散的芬芳，密密织织的弥散在江南柔软的长街旧巷里。
江南温柔而多情，是一个极好的地方，养育出了多娇的美人和俊秀的儿郎。即便是在轻寒侧侧的天气，仍然可见三三两两如同花枝般的少年男女相携而过，油驺的纸伞默默承接着细润的雨水，暗暗的泛着光。
此时，莫离正带着青瞑一道去城中最有名的老酒楼一笑生吃饭。青瞑原本是没有心思出来，尝微却在一边说，原来秦殇还在江南时，很喜欢到一笑生去喝花枝酒。青瞑默了一会，撑了一把伞，跟在莫离身后出了门。
这段时日忙碌不堪，生活被填塞得连睡眠都成了多余，反倒没了心思去胡思乱想。住在秦殇曾住过的地方，走在秦殇曾走过的街道，居然不觉得有多悲怆，反而感到熟悉和亲切。
偶尔逛逛秦楼的园子，看到酒窖便会想到小小的秦殇倔强的直着脖子硬吞下一碗酒时的模样；看到一棵大树，便会想到文秀的小秦殇一脸羡慕的瞅着能在树上上窜下跳的伙伴；秦殇小时候的书房，他看过的书用过的笔；秦殇曾穿过的衣服，戴过的饰物。
一件一件，她满怀着感恩的心情浏览而过。
秦殇不是她生活里的幻觉，他真实的存在过，与她有过交集。现在他不在了，她却留下了宝贵的回忆，如同一笔巨大的财富，在她觉得孤单时，只要一想到，便可以自在的微笑。
一笑生是老店了，门楣是沉沉的乌木，连垒砌成台阶的青石都被磨得光滑。年老的掌柜笑容可掬的站在门口迎客，青瞑收了雨伞，走上前去对他问好：“老掌柜。”
老掌柜谦和一笑，侧身把他们让进内堂。青瞑突然问他：“老掌柜，你可曾记得一位经常来这喝花枝酒的公子？他漂亮得不像话，你只要一看到他，就不能忘了他。”
老掌柜闻言，立马便想起来：“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位公子，秦殇秦公子啊。他那样的人，老朽就是再活上五十年也不能忘记。”
青瞑的心有些扑扑跳：“那老掌柜您还记得他来喝酒时经常坐在哪个位子上吗？”
老掌柜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青瞑，突然了然：“姑娘是秦公子的故人吧？那么好的一个人，可惜英年早逝。”
青瞑心一痛，老掌柜又开了口：“秦公子每次来都坐二楼临窗的位子，一个人能坐上好几个时辰呢。”
青瞑能想到那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在江南明媚的阳光下，有一个清俊的年轻人慵懒的半倚着扶栏，乌发如澄潭般散下，映称得那张琼花般的容颜更加烂漫柔美。细细长长的眼眸轻轻翦合，睫毛太长，遮住了瞳孔，只有嘴角勾起弯弯的弧度。莹长的手指夹起酒樽，清冽液体微微沾湿淡色的唇，顺着脆弱的颈项缓缓而下。酒味醇美，他会满足得半眯眼睛。
那时才是秦殇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现在他不在了，但他的影子却固执的扎根在曾经见过他的人心中。
所以，他永不会消逝。
“不过可惜的是，今天这个位子已经有一位客人坐了。”老掌柜把他们领至二楼：“姑娘请看，就是这位公子。你若真想坐，何不跟他去商量一番？”
青瞑望过去，临窗的矮几边，有一个人正对着漫天细雨自斟自饮，懒懒的。听到声音，便侧过头来。
凝眸恍若柔风甘雨。
青瞑不自觉地开始笑。因为真的，是极开心的。
“莫离，你下去自己吃饭……不用等我……”青瞑梦呓般说了几句，便穿过他，走到窗边径自坐下来。
桌上已然备有另一副碗筷。他是在等她。
“清梧。”青瞑笑得满傻的。本以为自己能够平静，谁知道还是瞬间破功。
清梧没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像看一个……一个陌生人。
曾几何时，这双让无数人为之痴迷的眼睛看她的时候，温柔总是像不要钱一样的晃了满眼。
曾几何时，当她在睡梦中被惊醒，当她淘气惹祸躲到他身后寻求庇护，当她撒娇耍赖无理取闹，那双眼睛，或担忧，或嗔怪，或包容，但都总是带着深情的。
像是柔软的夏风，温热的穿透过她曾幸福的每一天。
不是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情绪。
不是像现在这样，连恨都没有。
青瞑呼吸，深呼吸，却止不住心底酸涩。一早便知道会这样，可承担起来却分外艰辛。
“我来看看你好不好。”清梧终于开口，雍容平缓的声音是上好的丝绸，滑溜溜的窜过人的耳膜，分外的性感。
“我……很好。”青瞑勉强打起精神，拿起桌上的酒樽仰头灌下，似乎不如传闻中的那么好喝，有呛又辣。
“花枝不是这么喝的，要慢慢来。”清梧递了茶水给她，瘦长的手上浮现着浅青的脉络。
他又瘦了。
青瞑拿茶水漱漱口，微苦的滋味。他温柔平静，一如往昔，没有什么改变。改变了的，只是他们之间的感情。
“现在局势很危险，你不该随意出来。”默了半天，青瞑终于憋出一句话。
“我知道。嬴政要开始对我们下手，我还知道，如果时间够的话，瞑儿你一定会出现在清缴我们的军队中。”
“你听我说……”青瞑有些急，忙张口想要辩解，清梧却打断她。
“我明白你是想要保护我。嬴政的人不会对我留情，而你会。所以你拼命发展秦楼，不仅仅是为了秦殇，也是为了我。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我也一直都信你不会想要伤害我。”清梧终于在笑，他一笑，青瞑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都快瞎掉。
“以前遇到什么事，我都觉得，如果瞑儿你说是左边，我绝对是左边，你说是右边，我绝对是右边，重要的并不是哪一边，重要的是信任。其实我一直都信你，一直信，直到现在还是信，信到都麻木了。”
青瞑一杯接一杯的喝花枝酒。清梧说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对她说话，她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这也许在以后都是奢望，惜取眼前。
“瞑儿你不曾相信过我，所以你轻易退缩。我并不责备你选择这样的方式不好，即便你我相互对抗我也觉得是意料之中。毕竟只有这样，你才能同时弥补你对秦殇的愧疚对吗。”
青瞑点头。清梧一直都看得透彻，即便她去追随他，和他在一起，这也终究不会圆满。他们之间永远横梗着秦殇这样一座山峰，所以只能彼此凝望，天长地久，便站成了岸。
“只是，瞑儿你何其忍心。”清梧终于不平静：“你让夜来没有父亲。”
“啊？”
“真是秦夜来么？我的女儿，跟着别人姓可不好。”
……
青瞑无话可说。现在的清梧果然事事精明，什么都瞒不过他。不像以前，她说什么他都傻乎乎的立马相信。
这对他来说是好事。
青瞑忍。再忍。一忍再忍。
夜来天真的睡颜。夜来在清梧身边特别幸福的样子。
穿堂而过的清风，清梧长长的指尖轻轻拨着夜来嫩白的小脸，清梧说，我舍不得夜来。
忍不住了。
“清梧。”青瞑噌的一下站起来，膝盖撞到桌子，砰的一声闷响，来不及龇牙咧嘴，急吼吼的：“清梧我跟你走吧？我什么都不做了，什么都不管了，我去带夜来跟你走。夜来要有父亲好吧？我我我跟你一起。你还爱我的吧？你爱我吧？不爱我也爱夜来吧？啊？”
清梧有些愣，两只眸子，水润润，雾蒙蒙地望向她，里面一片茫然。
青瞑喘气，都不知自己刚刚胡说些什么。清梧轻轻笑出声，脸侧向窗外，一只手抬起来，靠在唇边，似乎在遮掩笑意。
她有说笑话吗？
良久，清梧才眉目带笑的丢了一句：“讨厌。”
青瞑傻了，他搞得那么风情万种做什么？他扮得那么妖娆艳丽做什么？
不过正因为清梧太莫名其妙，那模样百分百像了哪家女儿嗔怪自己的情郎。
青瞑正在抖鸡皮疙瘩，清梧却把脸转回来，很轻很轻的说了一句。
“凤姑娘，战场上见吧。我很好奇，到底是你对，还是我对。”
-------------------------------------我是分割线-----------------------------------
出了一笑生，觉得满遗憾。上好的花枝酒被她当白开水灌了。
莫离在楼下撑开一把竹伞。他认真不说话的时候，其实是一个很挺拔俊秀的男子。
竹伞上红梅朵朵绽开，映着莫离雪白的衣色，特别的好看。
斜风细雨，一阵轻寒。两人并肩而行，走了一段路，却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
一个父亲告诉坏脾气的儿子，你若心情不好，就在墙上钉钉子发泄。儿子照做，钉了满墙的钉子，果真脾气好了很多。父亲又告诉他，你若心情好一次，就把钉子拔出来一个。儿子又照做，到最后，钉子全被拔光。于是父亲叫他转身看那面墙壁。儿子回头，方发现雪白的墙面早已千疮百孔。
做错了事，可以道歉，可以遮掩，可以弥补。但是，伤口复原，伤疤还在。
有些事情是可以挽回的，有些不可以。
就像人心。道理可以再明白之后补讲回来，可是感情伤得千疮百孔，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回到当初。
到了最后，一切误会全都解释清楚，一切不得已都得到了理解，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叹息一声，轻笑道，原来我们的爱情是这样没有的。
有些事可以亡羊补牢，有些事不可以。
就像人心。她曾给过他那么那么多的承诺，却总是在最后选择奔向另外一个人的怀抱。当他一次又一次回头来找她，而她在遇到挫折时便依偎在他怀里寻求安慰，有了力气了便头也不回的飞走。
他总是坚强的站在那里，当她哭着喊着告诉他心很疼的时候，却听不到他心碎的声音。
他从不拒绝，也不懂得拒绝，只会安安静静地看她走。
他曾哭泣过，他曾悲伤过。
她不是没看到。可是她跟自己说，我没办法，我也是逼不得已，我只能如此。
事后她跟他说，我是不得已的，我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他说，我理解，我明白，我信你。
心里的伤，也许能合了伤口，结了痂，留了疤，可每每碾上去，还都要颠簸出凹凸不平的余震。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没有。
有多少爱可供挥霍？没有。
曾经，两人中间隔着一座冰山，是疑虑，是误会，是什么都没有关系。终有一天冰山消融，你以为终于可以冰释前嫌，找回过往。你却不知道，原来冰山封住的还有他的一颗心和全部的爱情。冰山融化的一瞬间，他的心也随着化成水，化成气，终于慢慢消失在空气中，变得无处找寻。回不到从前了。
青瞑走不动了。这条路是她选的，现在遭报应了。
“莫离，莫离，我做错了，我后悔了，我说过不后悔，可我一看到他的样子，我就后悔了。可我找不到后悔药，怎么办。”
莫离皱着眉，看着青瞑可怜兮兮的表情，转身便走。
雨朦胧的落在脸上，有些疼。
“本身已经是断翅的鸟，如果再依靠在别人的怀抱中祈求安全感，那么这只鸟永远不会有翅膀痊愈展翅高飞的机会。”
寒风里，传来莫离这样的话。
青瞑把手背在身后，仰起脸承接着雨雾。
展翅高飞啊……
她还可以吗？
没人能回答她，有时候，答案不言自明——
第二年春天，反秦的旗帜如同燎原的星火开遍秦帝国的疆土。秦帝震怒，下令军队开拔，彻底清缴。
同年，凤姑娘率领新生的秦楼由江南返回咸阳。咸阳城的人们看到，在走在最前头的凤姑娘的身边，有一个长着漂亮桃花眼的白衣男子，言语从容，神色淡定。
可当他抱着的那个漂亮异常的小姑娘找他玩时，他便立马形象全无，两人在一起猛抛媚眼。
青瞑笑着看一眼搂作一团的莫离和夜来，没有说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生命的路程就变成了一种折磨。走一步，身后的道路就消失一步。没有退路。有的时候，分明知道再这样下去会更加痛苦，还是得告诉自己，走下去，走下去。
只是偶尔她会想，如果当初在一笑生，清梧没有拒绝她；又或是如果她不曾自私的对清梧犯下那么多错，那一切，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不过，如果这样的事是不存的，正如同她买不到后悔药。春花若不称着好时光绽放，落地即被碾作泥土；爱情若不倍加呵护，最后也会相见不相识。
---------------------
米催文，米动力……不想写，要罢工。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