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未央宫门前闲闲的晒太阳。暖春的阳光含蓄而柔软,就像记忆中的那双手,不会因为季节的改变而改变掌心的温度。
记忆。之于她是一个多么可笑的字眼。她全部的记忆,都只有清梧。
清梧的俊美傲慢,清梧的邪气霸道,清梧的豪迈柔情。从那个寒冷的冬日早晨,她朦胧的睁开眼开始,便全部清晰而坚定的写入了她的生命。
他离开大营已经两个月。没有半点音信。
她想她是不在意的。日子像水流过指缝,消失得悄然无声。
只是长夜当风,却再寻觅不到那个可供依偎取暖的胸怀。遇着梦魇陡然惊醒,无人在旁轻声细语再三抚慰。
偶尔她会站在高处眯着眼望望远处一碧万顷的云梦泽,却不知自己在盼什么。于是更多的时候,她都躺着晒太阳。
睡着,清醒,再睡着。
绿薇到时,她正是半梦半醒中。惬意地躺在榻上,满足的眯着眸子,像一只慵懒高贵的猫,让人有想要亲吻的冲动。
绿薇叹了口气。若她是男人,大概也会喜爱这样的女子。
走上前去,搬了个凳子坐在她身边。沉默着,同她一起神游天外。
良久,她才伸了伸懒腰,嘟哝着说:“晒太阳真舒服。”
绿薇体贴的把滑落的薄被替她再盖上:“夜姑娘,当心着凉。”
她点了点头算是道谢,绿薇凝望她像婴儿般细致的肌肤,突然伸手触了上去,在上面慢慢流连。
蝶翅般的睫毛眨了眨,仍是不曾睁开眼,温顺的任绿薇暧昧的抚摸她。
末了,绿薇终于叹息着停下。
“果真是没有心的人,不论别人对你友善还是对你轻薄,都不在意。”
“我的心随着记忆一起,不知道丢在哪里了,我没找得回。”她软软的回答绿薇,真诚而脆弱。
绿薇执起她保养得当的手,貌似苦恼:“你究竟是谁呢?不论我怎么猜,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突然出现在清梧的生命中,然后就占据了他全部的心。”
她轻轻抽回了手,搁在脑后,轻笑:“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更不懂为何清梧会对我好。在你眼里我又是什么样子,让你觉得我身份成迷。”
“又高贵,又落魄。”绿薇依在她耳边喃喃细语:“高贵是清梧给你的,落魄的是你不为人知的过去。你知道吗?没了清梧,你一无是处。告诉我,给了你一切的男人,你凭什么让他狼狈?”
漆黑的夜,匆匆而去的背影,几分萧瑟,几分落寞。绿薇站在渡口,将这样的清梧牢牢地记在了心中。
这个女人,何其可恨。得到了天的眷顾,却不知珍惜。
绿薇贝齿轻咬,看着夜完全暴露在自己面前的脆弱颈项,手中银光闪烁。
“因为没有心,所以无法给出承诺。换做是你,你会选择欺骗吗?”她突然睁开了眼,里面折射出粼粼的波光,一如这天高云淡的朗朗春日,疏离而柔和。
绿薇紧绷的身子松弛下来,银光重又滑回袖子,疲惫的靠回椅子里。
“真的不爱他吗?”
绿薇矛盾不堪。希望夜姑娘不爱清梧,可又隐隐带着一点渴望。潜意识里,这个女子的不爱,会给清梧带来伤害,这是她所不愿见的。
不爱清梧吗?她有些懵懂。
他是她的全部,没有他,她头顶上的天便有一半不见了。
他不在的日子,其实她是想念他的。想念他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颗颗流成热泪。
她几乎都要相信自己是爱清梧的。
可是,她头顶上的那一片天还有一半是残缺的。那一半天空是梦里那个白色的身影,是那个让她宁愿抛弃一切也要去忘记的人。
见她默默不语,绿薇下定决心般对她开口:“你走吧。我不能看着你去伤害清梧。又或者是,你根本连待在他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为什么?”绿薇犯到她头上了,她不会任人宰割。
“那我问你,你知道清梧从来只吃素食吗?你知道清梧最爱喝的酒是竹酒吗?你知道清梧看公文时一定要喝君山银针的茶吗?你还知道——”绿薇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你还知道清梧睡觉时比较喜欢朝哪一边躺着吗?”
满意地看到她终于起了波澜的眼神,绿薇终于绽放了完整的笑容。
“所以,我不能让一个只懂得厚颜无耻的向人索取关爱的女人待在清梧身边,你从未试图去关注清梧的需要,你只知道自私地保护着自己的心!”想到清梧为这个女人而流失掉的鲜血,绿薇就越来越激动:“清梧的身边有我就够了!”
“果然是可怕的女人的嫉妒啊!”她懒洋洋的从卧榻上坐起来,笑看绿薇不自在的脸,寻了鞋子自己穿上。
清梧……为她穿鞋的清梧。
在院子的时候,为了她,清梧带着满手伤痕还要日日为自己忙碌,时时应付她的任性,虚弱到昏迷还放纵自己与他一夜纠缠。
在大营里,不论她做什么、不论她怎么闹,清梧都没有半句责备。从来只吃素的清梧,为了哄她吃肉长胖,也跟着她一起大口大口的吃肉。
来历不明的她万般娇贵,而长平君却沦落得连自己的习惯都被剥夺。
他为她做了一切,而她却因为一个梦境而无法给与他回应。
绿薇其实说得一点都没错。她牢牢保护的只有自己的心而已。
“我会走的。”她站起来,突然问绿薇:“你知道清梧睡觉时习惯侧向哪边吗?”
绿薇一愣,马上说:“朝右边。”
“不,清梧睡觉的时候,只会侧向有我在的方向。我在右边,他便侧向右边;我在左边,他便侧向左边。”她看笑话一样地看着绿薇:“重要的不是知道他习惯什么,重要的是他心里的人是谁。能够左右他行为的我,远比你要有力量。”
绿薇的脸彻底绿了,她却一路苦笑着离去。
毕竟,被赶走的人是她。
绿薇抬手召来下人把软塌搬进屋里。这个女人,她不能让清梧沾染。即便明知活不过两年,但两年的时光足够毁了原本心无旁骛的长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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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抱着那个镂空雕花的沉香楠木盒子,站在一望无际的群山前,只能发愣。
渡口早有一艘小船在等她,这是绿薇的贴心安排,却让她毛骨悚然,坚定地相信这船到湖中央时会莫名其妙的出现一个洞。
绿薇当她傻的,她却不会真愚蠢到去相信一个欲杀她而后快的女人。
她远远地看着那个撑船人精瘦短小的身躯,转身便往身后连绵的群山走去。
青翠苍山自然是风光无限,可饿了该吃什么,困了又该睡哪里。
绿薇说得没有错,离了清梧,她一无所有。清梧对于她的意义,远比她想象中的要来得多。
风餐露宿不适合她孱弱的身体,不出一日便已头昏眼花。茫茫苍山,将来时的足迹小心的掩埋,到最后,她想回头都是不能。
迷路了。
夜露深寒,她不知道原来这山中的夜晚是这么冷酷。缩在一个潮湿的山洞里,啃着青涩的不知有毒没毒的野果子,她有点怀念未央宫铺了一地的锦绣貂裘,融融暖意里那个日日紧贴着她的身体。
这般无力,让她恼恨。强撑着往前走,踉踉跄跄又是一天。
越走山越深,树木越高大茂密,遮天蔽日的让人通体生寒。小果子已是再难寻觅,照这样下去,只能吃草了。春天,本就不是果实成熟的季节。百花争艳的景致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夜里,身体突然升腾起一股刺骨的寒冷,惊雷般游走在四肢百骸,像是要把她的魂魄都冻成冰块。
寒毒。
朦胧里她突然记起来,以前自己为了能躲进清梧的怀里睡觉,曾经问过他,是不是只要寒毒发作,你就会抱我。
清梧好像是答应了的。
现在她真的被寒毒折腾到快死的时候,他却不知在哪国。
恨呐……
“小姑娘。”这声音端得慈祥,但听得却不怀好意。
她勉强睁开眼,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正蹲在一边好奇的打量她,看不出他多大年纪,百岁寿星或者千年老妖都有可能。
“你这样子像是寒毒发作了啊。”他轻轻探探她的脉:“想烤火吗?”
她冷到不能自持,狠狠的点点头。
“前面,九十九步远,我的房子,你进去了就能烤火了。”
真的,不远处有一座庐舍,里面似是还有温暖的火光跳跃。她浑身软倒没有一分力气,连忙挤出一丝笑容讨好的望着老头,只差没摇尾巴。
老头子扑哧一笑:“到底是不一个时候的人,你比她识时务多了。”
她歉然的表示没听明白,老头子潇洒的起身:“炉子里的火快灭了,我得去添点柴火,火一灭想要再生起来可就难了。”
她差点立刻断气,忙示意她还在地上呈瘫痪状。
老头子恍然大悟,一拍手:“你自己爬进来,我真得去添柴火了。”
她愣了半天,终于咬牙撑起双臂,一步一步往前爬。
绝对不能死在这个人面前,要活下去,要烤到火。
关节似乎都被冻成了冰,每动一下,就听到全身的骨骼都在一起喀吧喀吧响。泥石交错荆棘纵横,双手鲜血淋漓膝盖血肉模糊,而疼痛似乎已经在嗡嗡作响的脑袋里被滤出去,只剩下麻木的愿望。
要活着。
当她终于爬完这九十九步的万里长征到了庐舍门前,看到一双鞋子赫然出现在自己鼻子前面。纤尘不染的鞋子,像仙人的鞋一样干净。
昏迷前她被人抱起来,那个苍老的声音百般无奈。
“哎,果真是前世今生的人……求生欲都一样大得惊人……”
她管他废话连篇,一口咬上抱着她的手臂,成功地听到惨叫后,轰然跌入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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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在照耀,鸟儿在歌唱。
她睁开眼,发现呼吸顺畅,一身暖洋洋,身边一炉柴火旺盛的燃烧。
想要动一动,却立马传来钻心疼痛,昏迷前的记忆一点一点涌现,她终于意识到爬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体无完肤。还好那个老头子没有泯灭最后一点良心,还知道要包扎因为他的无理要求而产生的伤口。
“醒了?”须发皆白一脸慈祥的老头子乐呵呵的进屋,见她满眼怨愤,觉得很委屈。
“昨天不是我给你烤火给你喝药,你估计已经又能见到她了。”
她茫然地问:“见到谁?”
老头子淘气的眨眨眼,也不知道他那挂满皱纹的脸摆出这样的表情有多奇怪。
“为什么要我爬进来?”她憋了一口气。
“那是为了惩罚你懦弱而不敢担当。”老头子的爪子掐上她的脉,一边诊一边说:“你怎能任由别人来决定你的去留,太丢脸了。”
“若不是我想走,绿薇也轰不走我。”她疲惫的闭眼:“我总觉得不能一直赖着一个人而不给他任何回报。”
“噢?”老头子的白眉毛挑了挑:“你觉得你要回报什么才不觉得对你说的人有所亏欠?”
“感情。我的感情。”她突然炯炯有神的望着老头子:“我知道只有这个才是他想要的,但我给不了。”
“为什么?”
“我总觉得我还有一些东西被我落在了别处,这让我的心像是缺了一半,我不想把不完整的心给他,这对他不公平。”她望着老头子的白发,突然觉得,好眼熟啊……
老头子突然哈哈大笑:“你这蠢丫头,白生了这幅好皮囊!他对你如何是他的选择,你愿接受的话,其实是他的福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何苦生出这么多痴怨?”
她敛目:“我觉得那会对不起他。”
“对不起他?”老头子枯瘦的手指突然点在她的眉心:“那你来看看,你选择出走这样的方式,是不是就真的对得起他了。”
她来不及答话,老头子的手指突然重比千钧,把她的头整个地往下压,直到让她狠狠的坠入到一片苍茫中。
密雾散去,她居然看到了未央宫。
大大小小的宫女跪了一地,宫内已经一片狼藉。绿薇被吊在寝宫门口,身上鞭痕清晰可见。
大营。
平日里操练声声的营地像是死气弥漫,不见一人。碎掉的高台栏杆,像是有人暴怒后的痕迹。
大山。
总是精神奕奕的将士个个两眼无神嘴唇干裂,已然是累到再不能动,只是机械的重复寻找的动作。
有一个人,呼喊声尤为沙哑凄厉。
“夜儿——!夜儿!”
仓皇无助,字字泣血,回响在空旷的山林间,绝望而惨淡。
她心一紧,像是钝刀划过心头,一阵闷痛后便再无知觉。
“五天,水米不进,不眠不休。”老头子看似无害实则无情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这就是你所谓的不亏欠吗?”
她两眼无神,浑身颤抖。
有时候,罪孽的产生往往不是因为人有意为之,而是不经意间就让一个人痛断肝肠。
“姑娘。”老头子的语气柔和下来:“记住,除了自己,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除了自己,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她头疼欲裂。这样的话似在哪里想起过。
洁白的花……细长花瓣……
“想不起来就不要再想。”老头子弹她脑门。
她呆呆,门突然被砰的一声撞开,寒冷的空气夹杂着山林的湿润一涌而入。
他。
风度翩翩仪表堂堂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他。
怎会如此狼狈。
双眼血丝密布,满脸荆棘擦伤的痕迹。平日里总把他称托得更加优雅迷人的黑色长袍都快碎成了条,泥水淋漓。
他很憔悴,神仙一样的脸此刻比鬼好不到哪去,连走到她面前不过几步的距离,都摇摇晃晃。
看到她仍然睁着眼睛,他扑通一声软软的跪在她床前,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
灰土的味道,汗水的味道,甚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道涌入到她鼻子里,他身上的脏污也全数蹭到她的脸上。
她的心稳稳落地,勉强抬起手轻轻的抚摸着他早就纠结起来的黑发。
一遍一遍。
寂静。
直到压抑的哭声从她耳畔响起。
她的手蓦然停了。
滚烫的热意从耳垂上划过,无声的坠落到棉被里,被悄无声息的吸收。
那极力控制着的哭声,饱含伤痛,彷徨,惊惧,无助的哭声,像一道闷雷,在她心中轰然炸响。
她不能言,唯有死死按住那不断颤抖的男人的双肩。
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她的心在被千刀万剐。
痛里,却有灿烂在一点一点地腾空而起,有一种感受,如同初春里消融的雪水,缓缓地流淌开来。
积聚,直到满溢。
她拍拍他的背,柔声细语。
“清梧,清梧,别怕,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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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相信我,秦殇过几章就出来了。
另外,看了这章后,觉得你们被清梧感动了的请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