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松软的青草地,青城对此地的好感无以复加。若是天赐殊荣,此生有幸,能带着落蝶长居于此,也便别无他求了。
门是虚掩的,露出一道窄窄的缝隙。阳光照着暗红色门廊上的漆,透出一股吉祥献瑞的喜庆。在此安然恬静的环境里居住,主人必定是一位懂得修生养性的高人。而懂得欣赏和享受的人,往往都不屑于勾心斗角,暗箭伤人。所以青城心无旁骛的举起右手,轻叩门上的铜环,那清脆的银质就一层一层的向空中涌去,被空气稀薄,渐渐杳无音迹。
站了好久,却不见人应,青城想那主人既然是在等自己,敲门也只是礼数,此时无人应答,自己也只好再进去探探了。于是左手微微用力,推开了门。左脚正想迈进去,只听嗖的一声,这种声音青城再熟悉不过了。于是头一偏,双腿顺势成了弓步,右手在空中一划,然后向后一翻,翻到了玉儿和落蝶的身后,手里,正握着那支在自己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射来的冷箭。
青城心里一阵暗笑,看来这主人也并非如自己所料的那么光明正派,还不是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于是,狠狠的将手中的箭摔在了地上,就要拉着玉儿和落蝶走。
玉儿被刚才那惊险的一幕弄得魂不附体,到底是纤弱的女子,整日里看着刀光剑影,尸骨成山,哪能不害怕。
落蝶倒是面不改色,越是紧张的时刻,心思细腻的她,越能发现一些常人或许疏忽大意遗漏的信息。这会正盯着地上的箭,拉住就要离开的青城,扬了扬眉梢,说:“那箭的箭头是泥土制成的,主人应该是在试探吧”。
青城被这话惊住,双眉一簇,定睛一看,那箭的箭身由木头制成,箭头的确是粘湿的泥土,就算自己方才中箭了,最多也就是一阵麻痒的感觉罢了。青城尴尬的笑了笑,想来主人无意伤人呵,倒是自己没有细心观察就妄下结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过这莫名其妙的射支箭来,着实让青城云里雾里的想不明白。索性,转了身,小心翼翼的迈入了室内。室内的摆设简陋清闲,墙壁是由大块的汉白玉砌成,一眼的通透,中间有几张配有椅子的茶桌,正对着门,应该是主人常坐的位置,也只是普通的桌椅。桌椅的后面是面墙,上面篆刻着些奇怪的文字,青城见那字迹潦草飞扬,如龙入云境,凤翔九天,虚无缥缈,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绕过那面墙,里面也只有一间普通的卧室。看来,那主人应该是在卧室等着自己了。青城对着那房间,深深的鞠了躬,说道:“在下冒昧造访,若是方便,可否让在下入室当面致谢”?里面的人哈哈一笑,说:“看来老青定然要得意忘形了”。虽然声音略显苍老,但是丝毫阻挡不了那股咄咄逼人的豪爽之气。还没等青城反应过来,又传来一声:“贤侄,快进来吧”。
青城一听,又惊又喜,惊的是里面的这个神秘主人竟然这么亲切的叫自己侄子。喜的是那人口中的老青,看来就是爹爹青万家不会有错。既然千方百计的把自己弄来,定然是有与爹爹有关的重要事情透露。也没来得及管身后的落蝶和玉儿,便慌忙的推门而入。
屋内只摆着一张床,床上被褥折叠整齐,一老者盘腿而坐,双手摊放在双腿上,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眸如一对明亮的宝石镶嵌在纹痕密布的脸上,正从头看到脚细细的看着青城,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幸福的微笑,仿佛青城是自己久未谋面的贴心儿子一般。
青城被这种眼神看着,心里一阵温暖,想起自从下山离开师傅以后,一直孤苦伶仃,四处漂泊,哪里还有人这么温存的看过自己,不由鼻腔一酸,眼眶就湿润了。
那老者赶忙伸出双手,拉着青城坐在床边,感叹道:“时光飞逝啊,贤侄都长成个大人了呵”。语气中带着几分孩童特有的调皮,说完又是一阵发自肺腑的大笑,回荡在屋内,于青城,却是别样的亲切舒适。
站在门外的落蝶,看到如此动人的场面,轻轻的阖上门,和玉儿走向了庭院中的亭子。此刻,也不便打扰二人嘘寒问暖,前尘往事的叙旧了。
老者拿起枕边的丝巾,擦去了青城眼角的泪痕。收起了嬉闹的表情,一本正经的说:“贤侄啊,你可还记得老夫”?青城努力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在家里出现过的人,却也无济于事,印象里,只是些模糊的剪影,关于家里,也只是一些和父母有关的琐碎记忆罢了。于是苦闷的摇了摇头,说道:“伯伯莫怪,那时城儿年幼,确实记不得了”。
老者仿佛已经猜到这种结果一般,笑了笑说:“无妨,你爹爹青万家与老夫是至交好友,我唤你爹为‘老青’,你爹就叫我‘老穆’。那些年长安连年大旱,你爹虽然也借着皇帝赐予的金银,倾家荡产的救济,但是在千年难遇的灾难面前,始终杯水车薪,正焦头烂额,穷途末路之际,找到了时任长安统军守将的老夫。
老夫虽与你爹爹志同道合,却也实在爱莫能助,只能为你爹爹引见知府大人,那知府狗官一听是名震长安的青万家求见,当机立断的就回绝了。后来随着饥民日益的增多,活活等死,倒不如拼死一搏。那时的知府,生性贪婪,为非作歹,官商勾结,谋取暴利,囤积了不少粮食,贪污了大量金银,于是你爹提议,让老夫杀了知府,劫粮救贫。老夫那时正值壮年,豪情万丈,本来就对那阳奉阴违,不管百姓疾苦的狗官心生厌倦,被你爹这样的文人一阵文刀墨剑的鼓舞,顿时血气上涌,提了刀就往那知府的宅子杀去”。
青城聚精会神的听着,那段早已不为人知的过去,那段关于爹爹的过去。仿佛遗漏了一丝一毫,便会把自己的思维引向歧途一般。
老者说的两眼放光,滔滔不绝,眉飞色舞,显然也为自己当年的壮举钦佩不已。握着青城的手,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总算熬过了那段艰苦的岁月,老夫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查,便由你爹爹引介,进了丐帮。有了这个契机,加上老夫武艺精湛,便成了这长安一代分寨的寨主。招揽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兴修水利,开垦荒田,好些年下来,才有了今日的局面,想必贤侄也看到了吧”。
青城想起了来时路过的农田和这里如仙境一般的宅区,心中不由的赞叹,面对那种艰难困苦的局面,为了自己心中的美好家园,不畏不惧,不屈不挠的坚持着,奋斗着的力量以及可歌可泣的精神,可谓天神一般守护的存在,在这干枯的土地上,降下甘霖。
老者看着青城一脸的倾慕,笑了笑说:“老夫年纪大了,也管不了帮里的事务,闲来只是教教孩子们一些强身健体的招数,这座宅区其实是座学堂,都是些被人遗弃的孤儿,帮里便收编了过来,一边学文,一边习武,如今都是年轻人的天下,老夫也就在此安享晚年了”。
说完,满怀希望的眼神看向了青城,青城心中一阵激动,跪在了床边,道:“伯伯大义凛然,青城谢过伯伯的救命之恩”。老者赶忙扶了青城起来,脸一僵,淡淡的叹了口气,说:“可惜啊,可惜老夫却没救得了你爹爹啊”。
青家那一片灰烬的惨象瞬间又浮现在青城的脑海中,若不是有伯伯在场,定然又要放声痛哭了,此情此景,也只能强忍着心中的伤痛,紧紧的攥了攥拳头,屏住了呼吸。
“那日,你爹请老夫到青家做客,那时贤侄你已经跟着师傅习武去了。闲聊了有半日,吃了些茶点,你爹便神秘的拉老夫到了书房,在老夫手心里写了一个字,老夫心生好奇,你爹却不让多问,只是提起笔在纸上画了个玉坠,只说来日若有缘见了佩戴此玉的城儿,把此字转告便可,说完就硬要推老夫出门,老夫见你爹异常的诡异,想来可能是家中有事,便也没强留,讨了壶酒,就出了门。刚迈开没几步,回头一看,青家已是一片火海,老夫赶忙仍下酒壶,翻墙而入,却见你爹手里握着火把,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态。见老夫要救他,就拿起火把向老夫挥了过来,嘴里吼着:‘快走,别忘了我的城儿’。老夫向后一闪,躲开那火把,再看,你爹已经跳进了茫茫的火海中”。
老者双手捂着胸口,眼里已经布满了血丝,显然也是沉浸在悲伤的过往里,有歉疚,有怨恨,更多的该是自责吧。
青城脸色早已煞白,听到此处已不能自己大叫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我爹爹一介文士没理由要烧了自己的家”。
老者见青城的情绪已经失控,忙伸出一手,拉着青城的胳膊道:“贤侄啊,你爹爹的心思,老夫至今都没有猜透啊,万幸,丐帮弟子遍天下,让老夫找到了你,也不枉你爹爹一番嘱托”。说完一手拉开青城紧攥的右手,一手在那已经汗透的掌心上画了个“水”字。然后缓缓的抬起头说道:“贤侄啊,老夫毕竟不是你们青家的人,也许通过这个字,能找到当年事发的缘由”。
青城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如泉涌般夺眶而出,此时的神经已经分崩离析,混乱不堪,双手抓狂的锤击着脑部,老者见青城已经近似癫狂,根本拦不住,便一跃而起,食指和无名指用力在青城的百会穴点下,青城猛然狂叫一声,昏倒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