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铺鳞次栉比,青砖城墙三丈三尺。街道行人比肩擦踵,贴身噌背。
在高厚拙朴的城墙、坚固巍峨的箭楼后,王宫内有个孩子呱呱落地了。她的皮肤打皱,头发湿湿,浑身上下通红,像只开水烫过的老鼠,紧闭双眼,不足月生的孩子,格外娇小软弱。
婴儿没有哭,人们也没法听到婴儿出世的第一声哭声,那是因为被洛阳城内喧天的锣鼓声和爆竹声所掩盖。依大周特有的风俗,迎新年时,会以竹筒丢在火里,烧出劈劈啪啪的声音象征来年的兴旺。这孩子出生之时,正好是正月正日正时正初,普天下均在热烈庆祝迎接新一年的到来,连带着,也是在庆祝这个孩子的诞生。
但身形消瘦的男子姿态迟缓、毕恭毕敬地抱起这个孩子时,发现是个女娃,如雷轰顶。
产后脸色苍白的女子卧倒在床上,单手艰难地撑起身子,从这人颤抖绝望的姿势已经揣测到了什么,她屏吸瞅着刚呱呱落地的孩子,恨不得将这女娃塞回腹中多孕育一根男儿阳物,再生产出来。想到此,这女人忍住下体剧痛,终于发出歇斯底里而又绝望的嘶吼声!
他们历尽心血,千辛万苦等来的继承人,没了!
大周王室唯一的血脉,就此断了!
大周无法崛起,曾经辉煌的气势也不再复返了!
这个瘦削的男子是宫里的大夫,他将婴孩放回嚎咷痛哭的王后怀里时,浑身像被抽尽骨髓去了,像个泥塑般颓然苍白,很久才从喉咙挤出一句:“王后,我还是要去禀告王上。”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穿过幽暗的长廊,来到青天白之下也是灯烛齐名,红毡铺地,四面帐帷的寝宫之中。中央高高的帐帷中,有张长长的青铜卧榻,上面坐着一位宽袍大袖的中年男子,须发灰白惺忪疲惫。这周王连撑起长臂瞌睡都觉得耗费体力,所以仰面大躺,露出一个大肚。
他是周室单一的血脉,体弱多病,如今得子,举国狂喜以为后继有人,重整江山必有时,只是上天并不垂帘!
大夫扑地一拜,将昏昏欲睡的周王惊醒,大夫哽咽道:“大王,天要亡我大周呀!”这间寝宫陷入死静,接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哽咽声,进而抽泣,最后嚎啕大哭,所有的宫人都哭成一片。
倒是白发皓首的周王挥挥手,有些不耐:“有什么好哭的?”他是习惯了这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活法儿了?还是看破了?其实他比谁都清楚,就算是王子,大周后继有人又如何?大势已去,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周王招了一下手,没有丝毫惊愕与痛楚,只是平静地吩咐乐师继续奏乐,然后往后仰倒,继续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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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暮霭沉沉。宽大的书房,六盏风灯照得屋中通亮。堆满竹简的长桌后,是个垫起脚尖的五岁女娃,穿着粉绒缀珠的小鞋,绑起及肩长发,握着毛笔的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就这一看,红润的小脸尚在孩提时,但灵秀的眼眉和粉唇,以及眉间一滴殷红胜血的泪印,日后必是婀娜娇人。
在她不远处坐着面容几分相似的女人,雍容华贵,此时因为女娃停下书写的动作,而蹙起两笼细眉。
五岁的玺珏低下头恳求道:“母后,我的手好酸,可以先休息一下吗?”她不敢抬头,是怕女人眼中咄咄逼人的目光。
被尊为母后的女子,手捧玉杯,轻启朱唇,寒声道:“继续。”
在旁伺候的宫女都禁不住颤了下。
玺珏哽咽地抿下嘴,眼泪打在好不容易写好的字上,她已连笔都抓不牢,却还要盯着生硬的竹简落下那些听不懂的话语。
“继续!”周后再次重复,话语寒了三分。
玺珏的手还在颤抖,她忍痛画下一横,却因为毛笔承受不了长期的紧握断成两截,裂开的竹尖插入她细小的掌心中,让她禁不住疼出声。
周后将玉杯豁然砸落,起身骂道:“皮毛之伤也忍受不了,还能指望你什么?”她疾步上前,挥手就打了下去,小小的玺珏摔倒在地,小脸红肿,却流着泪不敢发出任何哭声。
“王后,公主还小,不可操之过急。”宫女们连忙规劝,王后盯着瑟瑟发抖的玺珏,白皙的脸庞气得紫红,她拂袖而去,临走时还将玺珏整天写好的竹简扫落地上。
宫女们立即将玺珏扶了起来,有人轻轻摊开她血淋淋的手掌,将竹刺从这小得可怜的手心里细细挑出来,有人急得眼红,快步奔出去寻找大夫。
而玺珏看着地上狼藉的竹简,目光呆滞。
伺候周后的老宫女没多久突然出现,说王后有令,今日抄不完书,不得进食。老宫女说完,望着呆滞的玺珏,摇了摇头,叹气地走了。
周后对玺珏公主的严苛近乎残虐,宫里人都爱莫能助,因为就连那闲逸的周王也懒得置言半句。
玺珏鲜少见过自己的父王,印象中的他说话间总是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躺在青铜卧榻上,听着萎靡声乐。
“公主,别哭。”为她挑出竹刺的宫女眼睛有些湿润了,“王后只是逼不得已。”
玺珏呆滞的目光转向这个宫女,她的泪虽停了,盈着泪的眼里却满腹痛楚,仿佛在询问王后的逼不得已,与她何关?
日落了,夕阳残照,玺珏伸出包得严实的右手,将窗户轻轻推开。金碧辉煌的壮丽王城在她眼中化成了红绿相间的怪诞色块,黑色成群的乌鸦在宫殿上空聒噪飞旋。从父王寝宫那传来编钟古乐,一派庄严,一片颓废。
她望着窗外的枯枝丫杈,耳中听着隐隐的古钟,觉得王城里就连树叶也难绿了。
宫女守在门外,只要她有吩咐立即进来。可她现在饿了,就算喊出声,她们也会碍于周后而无动于衷,所以玺珏伸手去抓窗沿,摸不着,立即翻身将凳子推到窗下,踩着凳子翻过窗户,逃了出去。
洛阳王畿已是惊涛骇浪中的一片扁舟,百余年来,千里王国渐渐萎缩到只剩下城外七八十里的王土了。洛阳的衰老,更是让人震撼。宫内宫女寥寥可数,更别提守卫,宫里宫外只靠围墙分割开来,如今这围墙年久失修,城砖剥落,楼木镂空,宫里宫外也就没了分别。曾经锦旗招展的四十里城头,如今竟只有些许老兵在懒洋洋地转悠。他们像泥塑的雕塑一样,对进出人等不闻不问。
玺珏避过了这些瞌睡的老兵,疯狂地奔出王宫。她不知道该往哪走,只是嗅到哪里飘来食物的香气,她就往哪里跑。可是香味都是从门窗紧闭的宅院里飘出,街道上找不到任何贩卖食物的摊子,她跑得累了,抓着一面墙壁想要站稳歇口气,但忘了掌心还有伤,立即痛得往前倾去,头颅撞在石墙上,磕出一片淤血。
天色渐黑,街道上便人烟稀少。玺珏又累又饿,想起宫女讲起城外结了大片梨子,她便撑着沉重的身子往山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