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玥看了看铜镜中自己,对白鹃的手艺表示十分的满意。
就在三人有说有笑时,背后的门口忽然传来一道略显尖利的打趣声,伴随着一阵清脆细碎的铃铛响。
“呦,大小姐这是在梳妆呢。”
安玥回头,便见一眉眼纤丽,体态婀娜的漂亮丫头笑盈盈地走进了门来。
“翠纹姐姐,你怎么来了?”绿鸽当先惊讶开口道。
安玥心中一顿,原来是顾青娥身边的大丫头翠纹。
“自然是来请大小姐了。”那叫翠纹的丫头嘴里说着话,眼睛却是看也不看绿鸽一眼,因而虽满面带笑,却仍显出一副高傲的姿态来。
绿鸽被她那傲慢的态度弄得有些恼火,但到底顾忌着她的身份,没说什么。
“听说大小姐失了忆,想必不记得奴婢,奴婢是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丫头,名翠纹,”翠纹朝安玥草草一礼,随即便直起身,拂了拂耳边垂落的发丝,不紧不慢开口道。
她说罢,挑了一双细长的眼上下扫视了安玥一番,十分无礼的开口催促道,“大小姐可收拾好了?那边可就等您一个呢。”
绿鸽到底年纪小,见面前这人一副连自家郡主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哪里还忍得住,登时便要发作。
只是她不过才张口,便感觉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偏头一看,便见安玥冲她摇了摇头。虽然不愿,但到底不敢拂逆自个家主子,因而只能暗地里偷偷瞪了翠纹一眼。
翠纹自然是瞧见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斜睨了绿鸽一眼,嘴角一挑,勾起一抹冷笑。
安玥也没有急着说话,她先施施然的就着梳妆台坐了下来,随后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俯视了翠纹一眼,这才淡淡开口道,“你刚称呼本郡主什么?”
翠纹被她那清清淡淡的眼神蛰了一下,心中顿时一紧,随即又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随意将心头升起的那丝异样抹了,不急不缓地开口慢道,“大小姐呀。怎么,奴婢称呼的不对么?”
翠纹回话的时候安玥也不看她,只用眼神示意绿鸽给她倒了一盏茶,她接了慢慢饮了两口,这才撩起眼皮再次淡淡道,“本郡主和二妹,三妹是姐妹,她们唤本郡主一声大姐姐,那是姐妹情深,你是什么身份?敢越过本郡主的郡主身份直接称呼本郡主大小姐?你难道不知道本郡主先是安国公府的郡主,其后才是安国公府的大小姐?”
这就像好比皇帝之于诸皇子,皇帝首先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其次才是诸皇子的父亲。
安玥这不咸不淡的几句话让翠纹俏生生的一张小脸顿时青了又紫,紫了又黑。她虽只是个丫头,但却是个很有些脸面的丫头。她本就是顾青娥身边的大丫头,因能写会算,人且聪明伶俐,在几年前便开始协同顾青娥管理这安国公府的内宅,因此可说是这安国公府内掌权的第二人。所以这些年来,这府里上上下下的谁敢不给她三分脸面?别说是府里的管事见着她要低头哈腰,恭恭敬敬的,就是夫人的亲闺女,二小姐,三小姐平日里看见她也得好声好气的说着话儿!
翠纹沉下脸,觑眼重新将安玥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些年来,她跟在顾青娥身边见识的多了,看人的眼界自然也有了长足的长进,她发觉眼前的女子与以前的相比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以前的安玥虽性子跋扈,却十分的单纯,因而很是好糊弄,可眼前的这人,她却有些看不清她的深浅。
她压下心中的惊疑,面上仍是冷冷地端着,“是夫人吩咐的,夫人说了,自个家不需要讲那些虚的。”
安玥听闻此言愣是被气笑了。
就算她不是土生土生的古代人,也知道在古代这身份可是天大的事!毫不夸张的说,等级森严的封建制度就是建立在这身份二字上,上至君主册立,下至家族传承,大到家国大事,小到内宅小事,可说无一不与这二字相干。
家国暂且不说,就说这小小的内宅,这身份两字便足可翻出无数的浪花来,例如长房身份高于其他房,例如正妻身份高于妾室,例如嫡子身份高于庶子如此等等。而这身份的差异所带来的一系列地位差异也是天差地别,于男子,上至进学堂,考科举,入仕途,分财产,下至每个月的例银份额,吃穿用度……无一不受其影响。而于女子更为实际,除了平日里吃穿用度这些不说,这个身份将直接干系着以后嫁人,也就是嫁妆的丰厚程度与所嫁门第的高低。
像安玥与安玲珑,安玉婉虽同为安国公府的嫡系小姐,但因为安玥有个郡主的身份,她的嫁妆首先就要高于安玲珑,安玉婉,至少是表面上要是。而且因为是郡主的身份,到时候出嫁还会有来自皇宫的添妆,这于任何女子而言都是份无上的荣耀。
而所嫁门户的高低也就是经常说的那四个字,门当户对。什么是门当户对?就是安玥姐妹三人虽同为安国公府的嫡小姐,但别人首先考虑的会是安玥,尤其是那些王侯之家。这无关才情容貌,只因安玥是嫡长女,且有着郡主的身份。而安玲珑姐妹虽也是嫡女,但不过是填房的女儿。
可以这么说,只要安玥没犯什么出格的错儿,那她在的一天,安玲珑和安玉婉便不可能越过她去。
因而也难怪顾青娥和安玲珑,安玉婉姐妹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对此,安玥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只是理不理解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她又不是抖M,还能喜欢上别人对她百般算计不成?如果说上次她刚来到这个安国公府的时候,还抱着得过且过,能不得罪人尽量不得罪人的混日子心态,那此番的她的再次回府,内心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昨夜那短短的一夜已让她清楚明白的看清了自己的如今所站的位置,说是刀剑跳舞也不为过。而这样一个位置,忍让是绝对没有用的!
再说了,她享受了这么多人的疼宠,总要为他们做些什么才是。至少,在那个真正的安玥回来前,她要替她好好的守好这个位置!
而目前,对她而言最为直接的威胁,就是那不怀好意的母女三人。安玥不傻,她知道顾青娥这个吩咐看似平常,甚至为此还弄了个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实不过是是打着潜移默化拉平她和安玲珑姐妹在这安国公府地位的算盘。否则,以着她的身份,安玲珑姐妹每次见着她是应该要行礼的。
就目前看来,这招明显已经成功了。安玥虽然在这安国公府待的时间不长,也看出这府中的下人虽然惧怕她,眼中却并没有她是个这个府里嫡长小姐的概念。
想到这,安玥不由轻笑一声,她脸上的表情有些慵懒,白皙圆润的手指在杯沿慢慢滑动,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母亲这么吩咐想是怕我和家里的妹妹们生疏了。这么多年,爹爹不在家,家中大小诸事都要母亲拿主意,也难为她还要分心想着我。只是这规矩就是规矩,万没有随便打破的理儿。如今爹爹回来,想来大小应酬便会开始多起来,到时候让别家听了去,知道的尚可说母亲心疼我,这不知道的,少不得要说我安国公府的奴才连点子礼数都不懂。到时候你们没脸也就算了,却白累的母亲跟着你们没脸,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所以从今以后你们还是改了吧,母亲的心意,本郡主心领就是。”
她这看似随意的一番话却让翠纹心中蓦地敲响了警钟!
这不动声色的一番话看似不咸不淡,却似褒实贬,滴水不漏,让她愣是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这可不是从前那个傻乎乎的大小姐能说出来的!是有人教她的?还是她自己心里所想?这无论哪一种那可是都对夫人大大的不利!
耳边忽然传来“喀”的一声清响。
是安玥随手将茶碗往手边的桌面一置的声响。
翠纹抬头,便见安玥一张脸清淡,声音亦是清淡,“你平日里和母亲说话也是这般魂游太虚?还是只是和本郡主如此?这般的目中无人,是欺负本郡主少幼失母,无人照拂?”
翠纹在这个府邸多年,可说是看着安玥长大的,她见过安玥无数次的发怒,盛怒时大肆打砸府邸中的东西,甚至出手鞭挞下人,可却没有哪一次有她这不动手色的一放茶碗,这不冷不淡的几句话给她带来威慑来的震撼。
积年累月的奴性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噤,腿下一软,好险没跪下去。她脸上白了一下,勉强扯起嘴角笑道,“大小姐说笑了,奴婢岂敢。”
“啪!”刚刚被搁置在桌面的茶碗被一把挥落,在翠纹的脚边炸开,碧澄澄的茶水溅了她一鞋子。
“本郡主刚刚的话你没听清么!”安玥厉声喝道。
翠纹浑身一个抖簌,再不敢嘴犟,忙垂手应道,“是,是郡主,奴婢知道了。”她就是再没脑子也知道安玥到底是主子,自己一个奴才要是和她正面冲突了那只有找死的份儿。她垂着眼,心中却是冷笑,呸,什么郡主!
安玥知道翠纹心中不服,不过她也无所谓,她本就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她要用她来立威,如何能轻易饶她?
她挑着眉,冷声道,“你平日里和母亲请罪也是如此在口头上胡噜一番便算了的么?”
翠纹一僵。
自然不可能,她们这些做奴才的要是犯了错,首先便会磕头认罪,请求主子原谅。只是她一向乖顺伶俐,从未被夫人责罚过,因而从未有过磕头求饶的经历。她又是这安国公府的实际掌权第二人,平日里只有别人给她磕头的份,她何曾给别人磕过头?更何况还是要给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过的“郡主”?
她心中已是恨极,知道今天自己这个头要是不磕,怕是不能善了。她垂着眼,心中骨碌碌的一阵打转,正想着要如何顺利脱身,忽觉脚脖子一痛。
“啊!”她惨叫一声,摔倒在满是碎瓷的地面。
原来是被取名饭团心中愤愤的小龙狸忽然瞧见一道银光闪过,想也不想的就跑过去,张嘴就是一口。
而被咬住的正是翠纹脚脖子上的一串银铃铛,因为是小颗的铃铛,饭团那一口不仅将那铃铛尽数叼进了嘴里,顺带的,还叼了一块翠纹脚脖子上的皮肉。
翠纹因生的腰细腿长,平日里走路摇曳生风的,加上这一串细碎的铃铛清响,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动人。她平日随顾青娥去其他府邸走动,曾凭此引得多为年轻公子哥的瞩目,因而暗地里甚为自得,谁曾想今天却遭此飞来横祸。
“该死的小畜生,我杀了你!”翠纹此时再也顾不得安玥在场了,尖叫一声便要扑过去打杀饭团。
只是饭团平日里在山野丛林里跑惯了,她一个养尊处优的丫头如何能逮到它?只见她接连扑了几次,不仅次次扑空,头发衣衫也因此乱成了一团,却哪里还有刚进来时的光鲜亮丽,高高在上?
安玥见差不多了,朝小东西一招手,“饭团,过来。”
小龙里正玩得开心,哪里愿意搭理她。
“不要吃午饭了?”安玥淡淡道。
饭团这才一僵,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扭过身,顺着安玥的腿爬进她怀里窝着。
“虽说奴才犯了错要磕头请罪,却也不必行如此大礼,”安玥摸着小龙狸光滑的皮毛,淡扫了一眼狼狈不堪伏在地上的翠纹,轻笑道。
翠纹闻言蓦地抬头死死盯着安玥,原本研丽的眸中射出怨毒的光芒。
安玥只当没瞧见,巧笑嫣然的“好心”道,“可还能站起来?你不是还要去母亲那里回话?要不要我派个丫头送你过去?”
翠纹暗地里咬碎了一嘴银牙,只恨不得撕了眼前这个说风凉话的女子的嘴,但她到底没失去理智,勉强从地上爬起身,连礼也不行了,扭头便一瘸一拐的往外走。
刚走至门口便听到背后传来懒洋洋的嗓音,“绿鸽,你去告诉那守门的婆子,要是下次再有那不三不四的人未经通禀一声便闯了进来,她便回自个家守门罢,本郡主用不起她。”
翠纹脚下一顿,随后假装没听见,大步朝外跌跌撞撞地走去。
绿鸽正望着安玥的侧脸发呆,闻声先是一怔,随后接触到安玥清凉的眼神,忙不迭应了一声,也朝外跑去。
安玥却是无奈的一摇头,这丫头到底太嫩了,还是该早点将红鹂和黄莺召回来才是。
她刚这样想,便听外面黄莺泼辣的声音响起,“守门的王婆子呢?又跑哪躲懒去了?大白天的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偷懒,是不是不想干了?还有你们几个,一个个死人是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狗东西都敢往院子里面放,冲撞了郡主,你们要拿脑袋来抵是不是?莫非是我最近不在府里,你们一个个皮痒欠教训了?一群没眼子的东西,给我睁大眼瞧好了这院子是谁在当家做主!下次再拎不清,我就亲自过来一个个的教你们!还有绿鸽,你别笑,刚刚那破落户在郡主面前没规没矩的,你怎么不上去扇她两耳刮子!早知道你这么不顶事,我就自己进去收拾了!你这没出息的死丫头!”
伴随着黄莺喋喋不休的喝骂声,一声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安玥抬头,便见红鹂抿着嘴,笑着走了进来。
安玥见状也是一笑,“笑什么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红鹂上前朝她一礼,笑道,“回来一会了。”顾云鹤一回府便打发了她和黄莺两人回来。
安玥用手支着下颔,似笑非笑道,“看来本郡主让你们瞧了一出好戏。”
门口伸进来一个脑袋,嬉皮笑脸道,“可不是,郡主今儿个好威风。”
红鹂回头瞪了她一眼,“又没规矩,看来公子教训的还不够。”
黄莺吐了吐舌头,笑嘻嘻的走了进来。
安玥站起身,“刚刚爹爹唤我过去用餐,你们要是不累的话,谁和我一起过去吧。”
红鹂和黄莺闻言俱是眼睛一亮,“老爷回来了?”
安玥笑着点点头,看了两人一眼,“黄莺辛苦一点,随我去罢,红鹂你留着院子里,这么久没回来了,你先替本郡主将这院子‘拾掇拾掇’。”
红鹂接收到她的眼神,含笑应道,“是。”
安玥领着黄莺出了门,院子里几个丫头婆子皆垂着脑袋,一脸丧气的模样,想来刚刚被黄莺训的不轻。
黄莺一出来,睐眼扫了那群人一眼,呵斥道,“一个个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众人闻言忙作鸟兽散。
安玥笑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走在九曲八弯的回廊上,一群面带喜色的丫头们于其间穿梭,见着安玥,虽脸上的笑容顿了顿,但眉眼间的笑意却还是很明显。
“看来我爹回来,大家都很高兴啊。”安玥笑道。
黄莺最是个清静不住的,闻言顿时叽叽喳喳起来,“那可不。老爷这一回来,以后这安国公府也就有了主心骨了。这么多年来,虽然大家表面上不说,但因为老爷在外面,平日里那些个王侯公卿家可没少冷落咱安国公府,可如今老爷得胜还朝,外面早就疯传这次陛下对老爷的赏赐必然丰厚,那可是整个安国公府的荣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大家跟着扬眉吐气,能不高兴么!”
安玥颔首笑了起来,“原来这里面还有这许多的弯弯绕绕。”
黄莺嘿嘿笑了两声,随后似有什么想不通,挠了挠头,嘀咕道,“我在定国公府听说,这次老爷还朝,陛下将率百官前往城门口亲迎三军将士的,老爷这怎么自个回来了?”
安玥眸光一动,心中忽然又酸又软。
她知道安定坤这番提前回来定然是与自个昨夜突然失踪有关。
她抿了抿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嘀嘀咕咕的黄莺不经意的一抬眼,正看到女子一向黑亮的眼眸中不知何故忽然卷起一股和风细雨,带了点温软,又带了点说不出的惆怅。她有些看不懂那神色,却还是知趣的什么也没问。
两人一径进了前厅,安定坤早已在首座坐定,旁边依次挨着顾青娥,安玲珑,安玉婉三人,还有几个安玥不认识的两个年轻女子在下首位置坐了。他们背后也立着几人,除了丫鬟打扮的,还有两个衣饰一看就高人一等的女子。
安玥之前在定国公府被顾云鹤科普过,那两个女子分别是阮姨娘和郑姨娘。而桌上安玥不认识的那两个年轻女孩分别是她们的女儿,四小姐安暮秋和五小姐安蓝茜。
刚刚安玥大老远便听到里面高高低低的说笑声,可随着她走进门,就像被突然按了暂停键一般,里面陡然一静,只有一个站着安定坤身后的女子抬头朝她笑了一下,也不知是阮姨娘还是郑姨娘。
那女子估计还不到三十岁,看着非常的年轻,丹凤眼,樱桃唇,是十分艳丽的容貌,加上她又穿了一身胭脂色的贴身绸裙,益发显得貌若春花,身段曼妙。
只见她以帕掩唇轻笑了一声,若娇莺初啭的嗓音流泻而出,“都说美人是千呼万唤始出来,果然不假。瞧郡主这光彩照人的模样,真真是晃花了我等的眼,倒不枉老爷这一番苦等。”
她刚说完便引来顾青娥扫眼过去一记警告。
那女子弯了弯嘴角没再说话。
安玥已是许久没回安国公府了,之前她进门又是狼狈不堪的被安定坤裹在了袍子里,因而众人都没看清她的模样。可如今她这一梳洗,却登时让众人眼前一亮。她穿了一身浅粉镶银边罗裙,梳着双髫髻,因昨儿个一夜颠簸,她脸略有些消瘦,但最近这段时日到底被顾夫人养的好,一张娃娃脸白里透粉,嫩的仿若能掐出水来一般,她眼睛又大,眼珠又黑,圆滚滚的,仿佛黑宝石一般,随着她眼眸一个回转,宛若有光在其中流转一般,配着她浅笑嫣然的神情,是说不出的纯美。虽然安玥的脸上并未涂脂抹粉,却有种不经雕饰,浑然天成的美。
那种美丽清纯而自然,半点不带娇揉造作。
刚刚安玥进来众人俱是一静,不因别的,却都是因着被她的容貌摄了一下。说来,她们这些人虽然有一段日子没见着安玥了,但毕竟是同一个府邸生活了十几年,对安玥的模样还是非常清楚的。以前,她们也从来没觉得安玥长得好过,比到安玲珑的娇俏可人,安玉婉的柔婉动人,甚至安暮秋的倾城绝色,一张娃娃脸,且个子又矮的安玥实在是不怎么打眼,可今日众人这一看才发现,原来安玥也可以这么美!
安定坤也随之扬声大笑了起来,“爹爹的小玥儿果然是个大美人!来,来,快到爹爹这边来坐,让爹爹好好瞧瞧。”
随着他一声话落,安定坤身后的那个年轻女子便在安定坤旁边安了一个位置,正插在安玲珑和安定坤中间。
安玲珑脸色一黑,正要发作,却被安玉婉不动声色的掐了一把腰,忙将那即将脱口而出的责骂咽了下去。
安玥撇了她们姐妹俩一眼,笑盈盈地走了过去,坐了。
安定坤又上上下下的将安玥打量了一番,笑道,“我就说,你娘是个大美人,你爹我也不差,我们的女儿自然也差不哪儿去!”
这一下,连另一边的顾青娥脸色都有些黑。安玥的娘亲是顾青娥心中永远的刺,每次一听及心中便是忍不住的噌噌直窜火。不过她到底比安玲珑沉得住气,脸上的黑气不过一闪而逝,随后便笑着睐了安定坤一眼,道,“你说这话也不知羞!玥儿这模样到底是像了姐姐,要真是像了您,浓眉大眼,五大三粗的,简直没地儿哭去!”她一边说一边比了比在座的其他女子,笑道,“说起来,您这些个姑娘们,除了五姑娘,也没个像您的。”
安玥顺着顾青娥的手看去,只见下首坐了一个身量尚小的女孩,虽微垂着头,但还是可以看见她粗黑的眉毛,的确与安定坤一对剑眉有些相似。是五小姐安蓝茜。
顾青娥特别将她拎出来也不过是转移安定坤过分投注在安玥身上的视线,却无端让安蓝茜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
安玲珑看了安蓝茜一眼,突然笑道,“说起来这么多年没见着爹爹,还真不知道五妹妹长得似爹爹呢。五妹妹,你将脸抬起来我们瞧瞧,看看是不是真的和爹爹很像。”
安蓝茜本就红的一张脸涨得更红,头不由更低了几分。
女儿家生就一副男儿相貌心中定然是自卑的。若因此讨得安定坤的喜欢也就罢了,偏安定坤除了对安玥疼爱入骨,对其他女儿都淡淡的,闻得安玲珑此言,安定坤也没多说什么。
安蓝茜似乎很不愿意抬头,她偷眼看了一眼站在顾青娥身后的一个女子,随后在安玲珑再一次的催促中,不情不愿的抬起来头。
浓眉,大眼,宽脸庞,这是个很男性化长相的女孩子,却梳着中规中矩的双丫髻,还穿了一身鹅黄色衣衫,配上她懦弱的表情,因而显得十分的别扭,与安玥见过的那个同样长相偏男性,却飒爽英气的赵三小姐简直天差地别。
安蓝茜怯生生的迎视着众人的打量,一张脸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
偏安玲珑还在一旁笑嘻嘻道,“呀,果然长得像爹爹呢。说起来五妹妹这模样简直就像偷穿了女孩子衣服的小子,爹爹,您说是不是?”
安定坤看了那女孩一眼,淡淡道,“看着倒似个男娃,就是畏畏缩缩的,一点也不像我安定坤的儿女。”他戎马生涯多年,做事一向爽利干脆,最是看不惯别人扭扭捏捏。
那女孩忙低下头,浮光掠影的一眼,安玥瞥见她倏然红了的眼眶,心中不由一软。她儿时几乎都是在别人异样的眼神中长大的,见此情景不由戚戚然。
她忽然抬头笑道,“爹爹,您这一脸凶巴巴的,五妹妹要不畏畏缩缩的,您这么多年的大将军也白当了。再说了,玥儿倒是喜欢五妹妹这长相,一看就觉得亲近呢。不是说女儿像爹爹有福气么?五妹妹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
安定坤闻言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笑道,“爹爹有凶巴巴的么?”
安玥笑眯眯道,“您就差没在脸上写上闲人勿近四个字了。”
安定坤被她这一番打趣也不生气,依然笑着道,“那谁跟你说女儿像爹爹有福气来着?别是你胡编的吧。”
“怎么可能!您不信去问问您那些个小兵,在民间一直都有女生男相的女孩儿有福气这一说法的,”安玥一本正经道,她说着朝那安蓝茜招了招手,“五妹妹,来,坐我旁边来,今儿个我们姐妹也亲近亲近。”
安定坤哈哈一笑,偏头问身后的卫常青,“常青,你可听说过?”
卫常青看了安玥一眼,含笑道,“似乎是有这个说法。”
安定坤看了安玥得意洋洋的脸一眼,语带笑意道,“那玥儿不像爹爹岂不是没福气?”
安玥大言不惭道,“就算不像爹爹,只要有爹爹在,玥儿怎么会没福气?”
安定坤闻言佯怒的瞪了了她一眼,“反正怎么说你都有理。”
安玥吐了吐舌头,继续朝那女孩招手,“五妹妹,过来呀。”
安蓝茜磨磨蹭蹭的站起身,偷眼看了这边一眼,却是不敢过来。
安玥旁边的安玲珑一张脸早已铁青。
“她过来了,我坐那儿?”她强忍着怒气,冷声道。
安玥奇怪的看她一眼,“这桌子这么大,往那边移一点就是了。”她拿准以安定坤宠溺她的程度定然不会拂逆她的意思。
果然,安定坤笑着看了安玥一眼,一边朝安蓝茜随意一招手,一边道,“小玥儿让你过来坐,你过来坐就是,玲珑,你们往旁边移开一格给五丫头腾一个位置。还有,常青,你也算是他们的叔叔了,没道理站着看这群臭丫头吃饭,也坐下吧。”
安定坤一开口,立马就有一个丫头搬了凳子过来,安玲珑虽然满脸不好看,到底不敢拂逆安定坤,只得怏怏让开了位置,卫常青看了安定坤一眼,也没多说,在下首位置坐了。
之前安蓝茜看的那个女子也就是郑姨娘偷偷走到她背后说了一句什么,安蓝茜这才怯生生的走了过来在安玥旁边坐下。
安玥和善的朝她笑了笑,伸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她碗里,道,“吃吧。”
小龙狸饭团在安玥肩膀上吱了一声,似乎不满安玥不给它夹。
安玥随手夹了一个烧鸡腿塞它嘴里,挥手示意它一旁去吃,别弄她衣服上。
饭团从小鼻子里嗤了一声,叼着烧鸡扭扭哒哒的跳到了一旁的小几上。
安玥没发现,自她伸筷子后,满桌人都傻呆呆地看着她。因为按规矩安定坤没有举筷,其他人是不可以动筷子的。
安玲珑见状面上一喜,正要开口,一旁的安定坤却当先笑了起来,“小玥儿都不帮爹爹夹菜。”
安玥不由黑线了一下,她这个便宜爹爹哪里都好,就是有老喜欢逗她!她眼睛咕噜噜一转,忽然夹了一筷子菜放在他碗里,笑得眉眼弯弯道,“爹爹也请。”
卫常青看了一眼安定坤碗里的那瘦伶伶完全没有肉的鸽子爪,忽然低头闷笑了起来。
安定坤也看着碗里那一只鸽子爪,哑然。
“吃哪补哪,爹爹今天抱玥儿回来,两只胳膊肯定酸了,正好补补。”安玥笑眯眯道。
这一下,连安玥旁边的安蓝茜都闷着头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顾青娥见她们父女俩其乐融融的好似没有旁人一般,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她眸光一转,忽然开口笑道,“对了,玥儿,刚刚你爹见你迟迟不来,派了翠纹过去请你,你怎将她一番好打?可是那丫头哪里做得不对,惹你生气了?”
刚刚翠纹狼狈不堪的回来还没说两句便被安定坤给呵斥下去了,她当时便知自己怕是无法就此事发作了。她原本打算事后再与安玥算账的,可看着眼前这一幕,忽地就有些忍不住了。
她自然不会傻到直接违背安定坤的意思,但好歹也要将安玥跋扈嚣张的性子在安定坤心中再加深一分。
而安玥看顾青娥这一副慈母表情,却是十分的牙酸。
不过她面上却未显出,只是忽然将脸沉下,摆出一副十分恼火的模样,嚷嚷道,“母亲有所不知,那丫头实在是目中无人,进屋不知道敲门,回话的时候神游太虚,玥儿的吩咐也不愿意听,说是请罪却只草草一福,也不下跪,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主子呢!”
她这叽里呱啦的一通抱怨端的是一副被娇宠坏了的大小姐模样。
顾青娥正暗自高兴安玥落入了自己的圈套。
却见她忽然耸了耸肩,卸下一脸骄矜,一副懒洋洋模样继续道,“她若只是个普通丫头也就罢了,但到底是母亲身边的人,如此岂不是丢了母亲的脸面,玥儿为了维护母亲的脸面,少不得对她小惩大诫一番。”
顾青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变脸跟翻书一样,喉咙口一哽,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安定坤看着安玥眼中一抹而逝的狡黠,心中不由一阵莞尔。他摆了摆手,“好了,用饭吧。不过是个丫头,小玥儿要是不喜欢,回头发卖了便是。”
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却昭示出这府邸谁才是真正当家做主之人。
顾青娥面色发青,却不敢反驳,恨恨地拿起了筷子。
安玉婉暗地里摇了摇头,自父亲出征在外多年,这安国公府俨然便成了母亲的一言堂。这些年来她高高在上惯了,行事无忌的已大不如早些年的周道谨慎。
她偷偷撇了仿若换了一个人一般安玥一眼,心中闪过一抹忧虑。
不过不管众人心中如何弯弯绕,到底都是从小接受过礼仪教导的,这一旦开餐便俱是秉持着食不语的规矩,安安分分的吃了起来。
满室内除了筷子夹菜发出的细微声响,便只有那只抱着烧鸡吃的满嘴油光的小龙狸吧唧吧唧的咀嚼声。
只是刚过没半盏茶的时间,一声筷子落地的清脆声乍然响了起来。
众人寻声望去,便见坐在安玥旁边的安蓝茜涨红着一张脸,低头要去捡那筷子。
“这么大个人了,连筷子都不会拿么?”心情本就晦暗的顾青娥见状登时发起怒来,只见她阴沉着一张丽颜朝那安蓝茜厉声呵斥道,“捡什么捡,捡起来还能用么?怎么着也是安国公府的小姐,这点规矩都不懂!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她骂了一句回头对身后的女子训道,“郑氏,你平日里是怎么教她的!”
安玥抬眼看去,那郑氏容貌算不上多出众,但胜在眉眼清丽,虽三十多岁了,但无论容貌还是身材都维持的十分的好。安玥不相信顾青娥平日会多善待这些姨娘,因而这女子肯定不是后天保养的,应该是天生丽质。
那郑氏被顾青娥一句呵斥,脸上一顿青白,也不敢辩驳,只躬身认错。
而安蓝茜一时间俯身去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她全身颤抖成一团,垂着脑袋,缩着肩膀,看那模样如果面前有个缝,她怕是要立时整个钻进去!
她旁边,安玲珑翘着嘴角慢条斯理的将一筷子银丝卷放进了嘴里。
而另一边,安玥眸中却是一闪而逝一抹冷光。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刚刚是安玲珑暗地里偷偷撞了安蓝茜的手一把,安蓝茜的筷子才会突然掉下去的!
不过这种事没凭没据的,她当然不会傻到说出来。她看了一眼旁边可怜兮兮缩成一团的安蓝茜,又扫了一眼大气不敢出的众人,慢悠悠的端起手边的饭碗。
“啪——”的一声,饭碗摔碎的尖锐声刺得众人心中皆是一抖。
安玥一脸无辜地抬头,“不好意思,手滑了一下。”
顾青娥眸光一厉。
只是还不待她说话,便见安玥拍了旁边安蓝茜的脑袋一下,笑眯眯道,“别偷偷抹眼泪了,比到你,本郡主才是有娘生没娘教呢。”
她这话一说完,桌面上的气氛陡然一窒。
在这安国公府,可以骂任何人有娘生没娘教,却独独不能说安玥!尤其不能在安定坤面前说!因为那是这个安国公府男主人一生的痛!
在安玥话音刚落,安定坤脸上的笑意立时便淡了下去。他自然不会与安玥生气,他甚至也没有朝顾青娥摆脸色,他只轻描淡写的说了两个字,“吃饭。”
众人却感觉好似有一块大石头顿时压在了她们头顶,直压得她们好似喘不过气来。
尤其是被安定坤随意扫了一眼的安玲珑更是如坐针毡。
大概这满桌唯一不受影响的也就只有安玥了。
不知为何,她从内心深处便默认了自己的这个便宜爹爹不会伤害自己。
早有丫头上前来将地上的碎碗收拾了,安玥重新施施然坐下,面前是一只装满饭的碗。安蓝茜面前也换了一双干净筷子。
这一次,直到用完饭再没有人敢出什么幺蛾子。
用晚餐后,一众女人们陆续告退而去,安玥却是磨磨蹭蹭了半晌都没离开,直待连顾青娥都暂时退了出去,她方才扭扭捏捏的站起身,垂着头弱弱对安定坤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刚刚脱口说出那句“有娘生没娘教”时,心中的确带了几分对安定坤的不满,不满他对安蓝茜冷淡如斯,竟由着顾青娥说出那种戳人心的话来。可是后来她冷静下来想想,却又不由被自己的话惊得一阵肉跳,因为她那一句赌气的话竟那般的恶毒!
虽然她不知道当年的事,但在别人的只言片语中也知道,安定坤和安玥的亲娘感情极深,可以说安定坤对安玥的宠溺也是源于对安玥亲娘爱意的转移。安玥一句有娘生没娘教不蛰于这个男人的伤口处撒盐!
安定坤看着安玥几乎埋进胸口的脑袋,长长叹了一口气,“下次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安玥呐呐的应了一声。
安定坤站起身,朝她摆了摆手道,“去歇着吧。”
安玥抬头,“爹爹要出去么?”
安定坤拍了拍她的头,道,“今儿个下午大军就要入城了,陛下率百官亲迎,我这个大将军总不能不在场。”说着便大步出了门。
卫常青慢他一步,见安定坤出了门,这才回身低声对安玥道,“你这丫头口没遮拦的简直在拿刀戳你爹的心,你爹本来今儿个下午才进城的,但昨儿个夜里府里突然传来消息说你失踪,你爹放心不下便快马加鞭提前赶了回来,你爹可是真心疼你!”
安玥懊恼的耷拉着脑袋,“我错了,常青叔叔。”
卫常青见她如此,也不忍心再多苛责,笑着嘱咐道,“好了,快去歇着吧,昨儿个受惊了一夜,你也该累了,回头要是病了,你爹又该担心了。”说完便也大步出门,尾追安定坤而去。
虽然安定坤和卫常青都没有怪她,但安玥心中还是有些不好受。她这人一向是别人对她好一分,她便恨不得还上十分的,可她刚刚却因为迁怒伤了一个对她十分好的长辈的心。虽然她刚刚说那话也抱着不让顾青娥好过的心理,但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无疑是个非常愚蠢的法子。
垂头丧气的安玥提溜着小龙狸跟着黄莺往回走。
------题外话------
因为家里有事,临时回老家了,断更了几天,也没来得及打招呼,非常抱歉,鞠躬。答应的万更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