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回家。”跟在她身后的仲孙澜沧回道。他说话的时候神情淡淡,眼睛却始终留意着安玥,谨防她跌倒。
本来安玥是拽着仲孙澜沧的衣角走路的,可不知怎地,她突然异想天开地想要向仲孙澜沧演示一下什么叫直线走路,于是这一走便走到了现在。安玥一个醉猫,仲孙澜沧自然是没法和她讲理,恐吓她她也听不懂,倒是可以直接使用武力,可手不过刚捏上她的小脖子,她便开始甩手蹬脚的反抗,仲孙澜沧怕伤着她,最终只能作罢。
安玥现在醉成这个样子显然是不能再送回筵席。仲孙澜沧倒不是没想过通知安国公府或者定国公府的人,只是却实在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这边。天知道她这个惹祸精这次又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招惹上什么麻烦!
“可,可是我家不在这里呀。”安玥闻言停下脚步,回身仰着小脑袋看他。
也许可以找个侍女去通知安国公一声,仲孙澜沧边寻思,边漫不经心的随口道“那你家在哪?”
安玥抠了抠腮帮子,颇为苦恼的想了好一阵,这才哼哼卿卿地开口道,“我,我家在很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叫……唔!”
还没说完,便被仲孙澜沧忽地伸手捂住了嘴!紧跟着,仲孙澜沧一手环着她的腰,脚尖一点,携着她便闪入了一座假山背后。
因为安玥旺盛的表演欲,两人大大偏离了原来的位置,因而从墨竹林出来后并不是之前曲径通幽的竹间小径,而是一处奇石罗布,佳木葱茏的陌生地方。
说起来,御花园的占地面积并不算大,但古柏老槐与奇花异草,以及星罗棋布的亭台殿阁和纵横交错的花石子路,却使得整个花园既古雅大气,又让人眼花缭乱。且御花园向来是以紧凑布局取胜的,说是五步一园,十步一景亦不为过。
被仲孙澜沧拥着闪至假山背后的安玥,此时就一脸迷糊的转着眼珠四下打量着这块明显陌生的地方。从前方及两侧铺展的亭台楼阁,到青翠的松、柏、竹间点缀的山石,再到疯狂怒放,照得满院生辉的太平花,最后落至那站在太平花丛中的一对男女。
“嘘,别说话。”仲孙澜沧俯身贴着安玥的耳朵轻声叮咛道。
口中呼出的热气喷洒在耳垂之上,耳朵敏感的安玥痒得有些受不了,偏仲孙澜沧捂着她的嘴不让她说话,因而只好一个劲的缩着自己的脖子。
仲孙澜沧只觉手上一阵湿热,是忍笑的安玥呼出的热气,还有一阵湿软,是因为不停缩脑袋,而在掌心轻轻游弋的唇瓣。他心神一荡,只觉五感空前灵敏起来,手臂间不盈一握的腰肢,怀里柔若无骨的身子,鼻尖甜美芬芳的少女气息……
“顾云鹤,你还要躲我到何时!”就在这时,一道清叱于那边的太平花丛中蓦地炸开,却无端搅散了这边一片旖旎。
仲孙澜沧飞荡的神思一紧,下意识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又慢慢将之吐出,而与之一起被吐出的还有刚刚那一霎满腔的躁动。他低头望向怀中的女子,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安玥却被那一声吸引,正眼睛晶亮的望向声源处。那里一身火红劲装的女子正死死拽着一个青衫男子的衣袖,月光浅浅落在她一对漆黑笔直的眉毛上,仿若凝了一层清霜一般。
却是护国将军府的三小姐,赵飒,而被她拽住袖子的自然便是顾云鹤了。
“三小姐,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拽着我可于你的名声有碍。”顾云鹤背对着他们站着,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很冷,很淡。
“你知道的,我不在乎!”赵飒闻言却是蓦地抬头,一字一字凝声道。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直直望向顾云鹤,眸光清亮映着一身如火红衣,仿若有火在她眸底蓬然烧起!
可顾云鹤接下来的举动却宛若一盆从天而降的冰水一般。
只见他伸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将赵飒紧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掰开,声音与之前一般,冷淡,冷静的无丝毫波澜,“可是,我在乎。”
而随着手指一根根被掰开,赵飒的眼睛也随之一点点红了。她凄楚的望着顾云鹤,虽好似已强力忍着,但仍带了一丝哭音道,“顾云鹤,你就这么讨厌我!”
“不,”对于赵飒的控诉,顾云鹤却是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讨厌你。”
“你骗人!”赵飒却是突然情绪崩溃,“你明明就是讨厌我!要不然你也不会为了躲我,这么多年都不回家!我知道的,你就是烦我天天找了由头往你定国公府跑!甚至不惜外出游历这么多年!你就这么讨厌我!你就这么讨厌我!”
她平日里再英姿勃勃,到底是个女孩子,说到这么多年的委屈,由不得她不伤心,只见随着她的说话声,一串串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眶中滚滚而出。
赵飒是很英气的长相,哭起来并不若一般女子那样,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只见她眼睛通红,眼眶包着泪,脸颊上涕泪纵横,这样的她太狼狈,甚至太违和。她外表英姿飒爽,哭戏于她而言实在不适合。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这样一场毫无矫揉造作的痛哭,却无端让人生出一种强烈的心酸。就像春雨落,百花凋谢虽美,暴雨倾,万物衰败却更有一种震撼。
顾云鹤似也被震了震,半晌都没有说话。
就在这边的仲孙澜沧以为他转了性子时,却听他再次开了口,“你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有影响力。”声音冰冷,不近人情。
比讨厌更让人痛苦是什么?是完全的无视。
赵飒的眼泪落得更急了。
仲孙澜沧见状却是无声的笑了,外界都被顾云鹤浪荡纨绔的外表给骗了,殊不知这样无情的他才是真正他!
弦月当空,冷看下方戏里戏外两双人。
作为一个看戏人,此时一脸冷淡的仲孙澜沧可谓凌驾于当事人的情绪之上。而安玥作为一个看戏人,此时却已深深地沉浸在了当事人的情绪中。
酒精于她体内的一再发酵让她的行动举止完全不受控制,几乎一个天马行空的念头就会让她立刻将之付诸于行动。而此时,她浆糊一般的脑袋中闪过的便是痛揍渣男!于是她的身体立刻便要执行!
要不是仲孙澜沧眼疾手快的一把将她抱紧,她肯定早已冲去将顾云鹤揍成了猪头!只是她力气本就大的吓人,这醉酒加暴怒,让她的力气更是空前膨胀!仲孙澜沧虽已用上了内力,却还是好几次差点被她挣脱!这简直就是场灾难,仲孙澜沧不仅要桎梏住她乱挥的手,扭动的身子,及乱蹬的腿脚,还要捂住她的嘴以防她乱叫,一时间只觉手忙脚乱,恨不能再生出个七八只手来!
而此时的安玥却再次向仲孙澜沧展示了什么叫遇强则强!她那恐怖的怪力在经过仲孙澜沧内力的一番强力压制后,静了一静,然后再次攀向另一个高峰。仲孙澜沧却不敢再跟着提升内力。毕竟安玥力气就是再恐怖也不能弥补她本身身体的柔弱,仲孙澜沧若是也跟着一再提升内力压制,很有可能造成安玥躯体的重创。安玥现在醉的稀里糊涂不知道其中利害,仲孙澜沧却是意识清醒的,如何敢去冒这个险?
于是,眼看着安玥便要挣开仲孙澜沧的钳制!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安玥原本奋力挣扎的身子却像被扎破的热气球一般,忽地就疲软了下去。
她眨巴着眼看着眼前蓦地放大的脸。
而另一边,赵飒还在哭泣。
幸而她的哽咽声一直断断续续的没有彻底停歇过,要不然刚刚仲孙澜沧那边的动静非被发现不可。
不过她虽一直在流泪,眼睛却始终倔强地盯着顾云鹤,“你,你别以为你这,这么说,我,我就会放手!”她哽咽道。
似终于被她的倔强给震动,顾云鹤有些无奈的抬手按了按额角,开口道,“赵飒,我不知道你这么多年到底喜欢我什么,但我早已跟你说过,我不会喜欢你的。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为什么!”赵飒闻言猛地就要上前,却在顾云鹤清冷的眼神下,生生顿住了脚步。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的,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顾云鹤却是淡淡道,“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他说着一拂衣袖,转身就要走。
却被再次拽住了袖子。
他蹙眉回头,便见赵飒直直的望着他,道,“你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你有喜欢的人了?”
顾云鹤一把拂开她的手,“这和你不相干。”
“你喜欢安玥是不是!”赵飒语出惊人道。
顾云鹤欲走的身形一顿。
“那日秦王将安玥扔进水里,你赶来救她的时候,我就在不远处的苍槐树下。”她看着顾云鹤,眼神悲伤,“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你为哪个女子那般心神俱裂过。”
顾云鹤沉默不语。
“你不否认么?”赵飒问他。只是她虽这样问,眼底深处却是浓烈的希冀,希望他否认,否认他只是将安玥当妹妹,否认他只是关心安玥,否认他并未爱上任何人……
可长久的沉默却再次使她的心坠落谷底。
“你喜欢她没用的,她从小就喜欢秦王。”赵飒再也忍不住,再次带着哭腔朝顾云鹤喊道。
而这一次,顾云鹤也终于开了口。
他道,“那是我的事。”说罢,扭头就走。
“顾云鹤!”
“顾云鹤!”
“顾云鹤!”
……
赵飒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顾云鹤的脚步却是顿也不顿,不过转眼,便消失在赵飒的眼睛里。
夜风萧萧,吹迷了她的眼。她望着那决然而去的背影,好似望见了当年。
当年,她还是个调皮任性的让家人头痛的毛丫头,一日家中来了客人,父亲怕她失礼,将她拘在院子里。她不服气,便从自己的院子里架了梯子爬了出来。院外有一颗很高的古松,她从小习武,自然毫不费力就跳了上去,然后便瞧见一个陌生的少年从那树下走过。她料想那少年便是父亲的客人,一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想也不想便摘了一颗松果朝他的脑袋狠狠砸了过去!
谁料那少年竟似头顶长了眼睛一般,轻飘飘的便避开了松果的袭击,她见一击不中,更是恼火,唰唰唰,又接连朝他砸了好几个。那少年再次一一避开,还姿势漂亮的一脚飞踢起一个松果朝她袭来,她一时不防,被砸了个正着。
从树上跌落的那一霎,她吓得闭着眼嘶声尖叫,“啊,救命!”
“来了!”一道带笑的嗓音于下面响起。
随后她便感觉自己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有清朗好闻的气息萦绕在她鼻尖。她猛地睁开眼,便有一张眉眼带笑的脸直直撞入她的眼帘。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今日小爷救你一命,你可要给小爷我做媳妇!”他笑眯眯地掐着她的腮帮子,如是道。
她被他掐地痛的眼睛通红,却不知为何并未开口反驳。
“你忘了你曾经说过的话么……”赵飒喃喃道。
夜风萧萧,卷落一地凄凉,久久都没有人再出声。
假山那边也没有声音。
仲孙澜沧亦被自己的举动给吓住了。嘴对嘴的吻,与嘴对脸的吻到底是不同的,仲孙澜沧只觉嘴唇上的触感那般的不真实,那种柔软,好似稍微用力一点便会破碎一般。安玥睁大着眼看着自己,细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像只惊慌的小动物一般。
这一刻,饶是镇定如仲孙澜沧也是大脑一片空白,只觉繁星灿烂似要晃花他的眼。今夜明明就没有星星的……
似白驹过隙的一瞬,又似百年沧海一般漫长。
仲孙澜沧从安玥唇上离开的那一刻,脸上蔓起一簇可疑的红,衬得眼角一点泪渍好似要活过来一般。
他尴尬的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缓和一下这怪异的气氛。
便觉怀中身子一软。
折腾了大半天的醉猫安玥在这历史性的关键时刻,睡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