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财?不太可能,就她包袱里的那点碎银子,给这人塞牙缝都是不够的。
劫色?很有可能,不然他为什么要以如果不好好医治整条胳膊都会废掉为警示,非要她留下。
慕挽晴摸摸下巴,觉得此地甚是危险,需要赶紧远离。
她眯眯眼,半晌后招招手,对着院口的人道:“过来。”
里面唯一一个黑衣男子立即走过来,躬身,漠然道:“姑娘有什么事。”
闻言,慕挽晴嘴角一抽,心想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
这语气要多凉有多凉,要多疏离有多疏离,寒冬腊九天都没有这么冷冰冰的感觉,相信把他们扔到沙漠去一定是为天下造福。
“我跟你说,”她敛了情绪,神秘兮兮地凑到那人耳边,低低道:“你去给我准备……”
那人听着,渐渐脸上有了怪异,还没等说什么,慕挽晴已经站起来,重重拍了拍他的肩,颇为赞赏地道:“我看好你哦。”
话落,哈哈一笑,转身进了屋。
飞渊抬头,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的背影离去,直至消失,随后突然转首,目光掠过花香葳蕤,越出高高墙头,遥遥朝着某个方向,
淡淡颔首。
傍晚时分,厨房门口。
几个侍卫守在那里,表情肃穆,心里却阵阵地痒——屋里飘来清甜香气,在这个腹中空空如也的时刻格外勾人。
厨房里热气盈天,锅里的水咕噜噜地烧开,案板上堆着大白面团和数朵新鲜采摘的荷花,旁边几个小碗里盛满白糖猪油等调料,蒸笼正腾着沉沉雾霭般的迷蒙白气,一帘白气之后,隐约有道脱兔般的敏捷身影。
慕氏江湖生存法则二:既然逃不掉,就要体贴他,讨好他,感化他,让他心软,让他妥协,从而登上人生巅峰。
慕挽晴手中银勺闪的更快,脚步移的飞速,脸上笑容愈发灿烂。
片刻后外面传来整齐恭谦的声音,
“主子。”
随即脚步声响起,有人进了厨房。
修云走进,眼前先是一大片海一样的缭绕白雾,乍一看还以为起了火。他紧撵几步向前,便见一个模糊朦胧的玲珑身影,在雾海中,鱼儿嬉戏一般四处遨游。
再往前走几步,白气变得稀疏,只隔了似有若无的薄薄一层,他停下脚步,抬眼细细望去,方才的人影在视线里清晰起来,他怔在了那里。
扬州华靡,裙衫也极为大胆艳美。内着粉红色的丝锦裙裳,外面仅仅罩一层薄罗衫子。衣服贴身无隙,凹凸曲线毕露。透过薄纱,隐约里面玉色光华,让人不自觉遐想到绣着大朵金丝海棠肚兜下的一抹温软如雪;而那收束可握的盈盈柳腰,则更让人血脉偾张,只是看着,便觉得掌心热乎,仿佛已经伸手环住,揉捏摩挲。
早上她的着装不过是从普通人家借的青布薄衫,如今华衣上身,便恍若天人。
他在稀薄如水的白气这端,静静看着白气那端的她忙忙碌碌,眸光微闪,却看不出真实情绪,刚想抬步再往前走,却忽然嗅到熟稔的清香,身子狠狠一震,彻底呆住了。
回忆里是谁提裙从漆红木质长廊那头遥遥奔来,泪眼婆娑将他拥入怀里;
是谁对着坐在桌旁安静等待的他回首,被炉火映照通红的脸上汗珠历历分明;
是谁笑着为他仔细拭去嘴边的碎渣,眼角却蓦然流下一滴泪水。
彼时一口,入骨;
此时再闻,乱心。
回忆翻覆,无声拨动心弦。他低着头,心情突然有些莫名怅然。那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却渐渐近了,近到周身,密密围起,打断了他的遐思。他抬头,见面前端来一个小碟,小碟中盛着精致的荷花酥,朵朵亭亭玉立。端着小碟的玉指根根纤细分明,女子眼波流荡,笑得缱绻,“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尝尝怎么样。”
对一个厨娘来说,尤其对一个美女厨娘来说,如果敢有人对她做出来的美食表达任何不满嫌弃之情,关门放狗持棍群殴之。
慕挽晴双手托腮,眯着眼睛极为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人,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大有准备放狗的意思。
对面,修云正用筷子夹起一小块荷花酥放进嘴里,层层酥软入口即化,香甜清醇直冲肺腑。
梦里才能溯回的味道,此刻却真实落于舌尖。
他眼中一亮,脸上依旧淡而凉,心中波动却面不改色。
“怎么样?”慕挽晴迫切凑上前去问。
修云淡淡一笑,“不错,姑娘有心了。”话落又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慕挽晴顿时乐不可支,笑得得瑟,在天山上被迫给那嘴刁的老头烧了整整六年饭菜的她生平第一次觉得她的师父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用处的。
随即天山上一个白衣老者倏尔打了个喷嚏,乌黑的鼻涕溅在桌上还没动一口的香甜大米饭里。
……
过了片刻,一碟荷花酥见了底,慕挽歪头凝视他,直觉这人比早上顺眼多了。她眨眨眼睛,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壶酒,扬了扬,笑道:“从厨房搜出来的,修公子不介意我讨两杯喝吧。”
“不介意,”修云静静看着她,“别忘了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少喝点。”
慕挽晴点头。
两人相对而坐,一人浅酌,姿态雍容华贵;一人猛灌,面色急切涨红。不一会桌上就堆了一排酒壶。
“你这酒……怎么……这么好喝……”慕挽晴面色熏红,趴在桌上小口幸福舒气,露出的一小排洁白齿若编贝。
修云抬头看她一眼,淡淡道:“你喝多了。”
“是啊,喝多了。”她突然抱抱肩,有点不胜凄凉的意思,随即抬起头,唤他,“喂。”
“嗯?”
“你说,”酒气熏染的眸光柔软而朦胧,像开在宁静深夜里的一朵雪莲,“我做的糕点真的那么好吃。”
“好吃。”修云看着那云雾缭绕般的眼神,答得真诚。
那个留在他心底的味道,找了那么多年,今日才算彻底重逢。
“那就好,”她语气淡淡却有些委屈,撇撇嘴,“比他们好,总有人不辩鱼目和珍珠。”
“谁?”
“很多人啊,”她趴在桌上,漫不经心地答着,歪歪脑袋,语气倏尔有了嘲讽之意,“世人不辨妍媸,总以为大鱼大肉就是顶级之乐,总以为盆满钵盈就可一世无忧,总以为权势滔天就可只手遮天,却不知,这些开在欲念深潭里的虚妄之花,终有一天会枯萎,会凋谢,会在风里碎成齑粉。”
她突然站起来,双手撑桌,仰首喃喃道“都是笨蛋啊。”
话落,转身要往外走。
修云细细想着她刚才那段没头脑的话,看着她的目光有了深意,没有起身去拦,她便摇摇晃晃向外挪着步子,一边走一边打嗝,一边打嗝一边吐气,屋内瞬间酒气熏腾。
快要走到门口,外面突然响起焰火冲天的嗖嗖声,是邻家在庆祝娶媳妇。她目光一亮,想要快走,身子却晃了一晃,不受控制地向后掼去。
身后有人搁下酒杯,疾速奔来,“扑通”一声,慕挽晴撞进了他的怀里。
“我要坐那看烟花。”她靠在修云怀里犹自茫然,迷糊中抬手指指门槛,嘟囔道。
修云直觉她已经醉得神迷意夺,便跟她商量,“明晚我找人给你放。”
话落,抱起她抬步就要回屋。
“不行!我就要看!”慕挽晴在他怀里一个鲤鱼打挺想要挣脱,修云无奈低声道:“听话。”
“不行……”她的眼角忽然噙了泪水,哭的像不胜风雨凄凄的一朵芙蓉,呜咽着去扯他的衣角,声音低得近似哀求,
“带我去看。”
“不行!”语气坚决。
“看烟花……”
“不行。”
啪!
有人被呼了一巴掌。
……
须臾后门槛处有了一男一女,两人静静坐着,不言语,好像要将这一方天地坐成永恒。
女子仰首,看向天空的眸光朦胧,像在梦里,但若仔细看,眸低深处,清明如许。
男子同样仰视,目光淡然,却又自带华贵气息,在细细的风里氤氲。
烟火未消,无数七彩的烟火冲上星空,跃上漆黑的苍穹,璀璨绽放,光彩陆离。
身边一软,有人倚了过来,修云低头去看,发现慕挽晴已经彻底醉倒,闭眼靠着他睡,面容静谧安详,像只慵懒的猫。
目光掠过女子细腻脸颊,那上面一点唇色如樱,有些炫目。
他静静凝着她,眼底的冰封千里有了消融,透出了一丝暖色。
“冷……”慕挽晴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忽然低喃一声。
冷?
修云皱皱眉,解下身上的外衣给她披上。
“潇……”
嘭!
烟火拖着金黄的焰尾冲向天空,恰好将慕挽晴后面呢喃的那个字盖住。
修云没有注意到她后面吐出的那个字,收回视线,再度仰起头,望向被焰火渲染流彩的天际。
内心慌乱却强装镇定无懈是你;洗手羹汤,笑意和婉也是你;醉酒任性无理取闹还是你。
那么哪一个,是真正的你;又或者说,都不是真正的你。
明亮火光倒映在他眸里,映出眼底深处的寂寥和森凉。
与此同时,盛京都城长安的城外不远处,一男子正挥鞭策马飞驰。
一袭银白锦衣在如洗月光的照映下像是流动的水波推开层层涟漪,泛起粼粼白光,刹那绽放如玉光泽。腰间一柄玉箫青翠欲滴,在夜色中散发淡淡幽绿光芒。
男子手臂抬起,一扬一挥中,那弧度优雅,那弧度温婉。马鞭急促抽打马身,马蹄踏的土地嘚嘚作响,在急切的马蹄声中,男子突然勒住缰绳停了下来,手指一下下轻叩马鞍。直起身子抬目远眺,语气有些失落,喃喃道:“扬州,很远呢。”
“不过没关系”男子嘴角一扬,扬起一抹瑰丽笑容,让皎洁的月光都忍不住羞赧躲藏。
明眸熠熠闪光,一种坚定的信念在男子眼中执着突显。
“那里有你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