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突然一愣,脑中晃过熟悉的场景:同样身处险境的自己,同样跌跌撞撞的飞奔,同样的奋不顾身……
不过一瞬的走神,那人已经扑到他的面前,挡住他的视线,遮住他的身影,同时也将危险留给了自己。
来不及了!男子意识骤然回拢,直觉羽箭已经到了跟前,想要完全躲开已经没有机会。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自己的身体将那人撞开,幸运的话不至于一箭毙命。
嗖!嘭!
羽箭刺进皮肤与男子强有力的撞击几乎是同时发生,慕挽晴身形一斜,羽箭射进肩头,深埋血肉之中,顿时洇出大片殷红。
她一个趔趄脸色煞白如雪,摇晃两下就要倒地。男子眼疾手快一把捞起她飞身而起,在半空一声厉喝:“飞渊!”
正在挡箭的黑衣随从立即会意,大手一挥,无数黑色身影潮涌般从暗处闪现。
男子抱着慕挽晴来到安全的地方,他低头去看怀中女子,才发现帽子在一起一落间已经跌落,长发如瀑散开,摇曳似水。
从他的角度看去,女子的下颌勾勒出一条玉般圆滑的弧度,顺着向上,便是娇嫩粉红的唇瓣,小巧秀气的鼻头,卷翘细密的双睫,光洁无瑕的额头。
他又一次失神了。
长年累月的勾心斗角,步步为营让他不得不提防怀中的人,或许她是别人派来的杀手,下一秒就会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他的心房;或者她是要作为一个暗哨在他身边深深扎根,不动声色地把利刃架上他的脖颈;也许她真的只是个见义勇为的江湖女侠,正义趋势她面对他人危险无法袖手旁观。
可是谁能给他不容置疑的保证。
先发制人,不给敌人丝毫喘息修养卷土重来的机会,是他从小深谙的道理。
呵,美人计还没用够吗。
万般思绪不过转瞬之间,他已经做了最明智无情的决断。
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他的手缓缓撤离,却在即将松开的那一刻听见一声微弱的轻呼:“痛——”
他怔住,又听得一声低怒:“混蛋!”
月华饱满柔软,如四月的春水,荡漾出十二分的风情。
在明亮月色的照耀下,屋内有男子和女子面对面盘腿坐在床上,两人对掌而立,一股金黄色气流自男子掌心不断流淌,输送到紧阖双眼,满头大汗的女子身上。
片刻后,女子突然张口,哇地一声呕出一口紫黑淤血,随即软软瘫倒在男子怀中,昏了过去。污渍沾上衣袖,男子微微蹙眉,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却没有立即推开女子,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女子平放到床上,才起身。
脚掌触地,面色有些苍白的男子身形微微一晃,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幸亏扶住了床栏。
“主子。”身后传来担忧的语气,正是那个名唤飞渊的随从。
“无碍。”男子不在意地挥挥手,微俯前,目光淡淡落在女子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后有人敲门,飞渊去开门,伸手接了一件东西进来,随即恭敬递到男子面前。
男子伸手接过,转眸一看,有些怔住。
一块特殊的玉佩,他似乎还认得。
在烛火下细细地看,玉佩边缘一边圆滑,一边却凹凸起伏,像是八卦图从中间纹路切开的一半。一只正展翅腾空,欲在云雾中穿梭隐没的火凤凰刻在玉佩上,神情生动,栩栩如生;抬手轻轻转动玉佩,原本晶莹剔透的玉佩瞬间流光溢彩,散发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迷离光芒。
和他在书中所看到的记载一样。
“有玉呈祥,名曰龙凤,龙飞凤舞,九洲溢彩,龙吟凤鸣,天地呈祥”。
如果他没猜错,这是盛京初建成时,东嬴以贺喜为名,实则为求网开一面送来的贿礼“龙凤呈祥”。
可是……
男子指腹在玉佩上细细摩挲,眸光微微沉了沉,
那玉佩原本应是完整一块圆形,另一边是一条引吭高歌的金色巨龙。怎么会只剩下一半,另一半到哪里去了。
而且这玉佩是由东嬴能工巧匠轮番上阵,动用东嬴沧州雪山上几乎所有稀有罕见的冰玉水晶,花费整整半年才精雕细琢成世上唯有的三块。
这么贵重的玉佩,就算是皇家子女也难得一见,更不要说会有人稀里糊涂地把它割成两半,如今却出现在这女子的包袱里。
她的来头,看样很有考究。
男子目光深冷,森然一笑,将玉佩向外随意一抛。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莹亮弧线,稳稳落入身后人摊开的手掌中。
男子沉声下令,言简意赅,“查!”
两日后的清晨,扬州城西北角一个花团锦簇的雅致小院。
屋内有人从床上豁然坐起,揪着被子呆滞几秒,又突然大力一掀掀开被子,低头一看,看到身上被换掉的衣服,立马紧紧攥着领口左顾右盼,脸上饱含诧异。片刻后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在屋里东张西望,上蹿下跳,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又担心被人发现,动作极为轻缓。
那人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最终来到窗边,犹豫半晌,缓缓伸出手去。
窗户缓慢地被一点点推开,发出的声音极轻,很快就消散在清晨轻快的蝉鸣中。
门缝一点点扩大,熹微照映下的一张俏脸洁白柔嫩,双眸中透着狡黠和机灵。
很好,天朗气清,风和日丽,视野开阔,适合逃跑。
她微微笑着,扒着窗轻手轻脚攀了上去,一只脚跨了出去。
她长舒一气,接着准备跨第二只脚,
然后……
吱呀一声,
门开了。
门窗同时洞开,阳光一跃而入,万丈光芒滑进屋内,
慕挽晴被当场抓包,停在两手撑着窗框,一条腿耷拉在外一条腿屈膝顿在半空准备跨窗而逃的动作上,讷讷望着静静立在门口的墨色身影,张大了嘴,怔愣着一动也不动。
要死了要死了,怎么会这么巧,她正准备开溜这人就过来看她!他来这么早干嘛!
太阳公公才刚上班不久,蜜蜂都没他这么勤快!
要死了要死了,他为什么连门都不敲直接走进来了!书上不是说这叫香闺!女子的香闺!男人是不能随随便便进来的嘛!
要死了要死了,他居然是个变态!死变态!
心中千番咒骂,脸上却勉强挂一抹笑意,慕挽晴讪讪地伸回腿,掩唇微咳,若无其事地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斟了杯茶自饮。
她余光一瞥,见那男子始终负手立在门口,默然望着自己,磐石一般地执著。他裹在光里,沐浴在融融日光下,却也抵不过目光里的寒凉深沉。
一股寒意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如同死人冰冷的双手慢慢抚过脊背。
慕挽晴的手突然抖了一抖,茶杯里的茶水跟着一个激荡,倒映她眼底一丝慌乱。
一颤之下,指间酸麻,用不上力,光滑的茶杯突然脱离掌心,向下坠去。
她下意识一声轻呼,门口那人突然风一般掠过,转瞬就到桌边,伸手两指一并。
茶杯在半空停住。
慕挽晴右眼一跳。
男子不疾不徐将茶杯放回雕花木桌上,没有言语,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墨黑瞳仁深深凝视,审视意味十足,好像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那目光平静,不起波澜,却带着审视的意味,慕挽晴微低头,长长眼睫掩下,看不清眼底情绪。
良久,男子才收回视线,没有提方才的事情,只是淡然道:“姑娘感觉怎么样。”
慕挽晴先是一怔,后来明白那人是在询问自己的身体情况,有些别扭地答到:“还不错。”
“那就好。”男子嘴角一扬,一笑,眸中却没有笑意,那敷衍的笑像是练习过许多次,熟稔到成为轻易改不掉的习惯,“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慕挽晴又是一怔,随即赶紧扯扯嘴角,讪笑。
哪里哪里,客气客气,承让承让,自恋自恋,谁想救你啊!
我不过是在危险来临时脑电波突然断开反射弧骤然终止整个人呈僵尸状呆在原地足足有一分钟幸运地没有被射伤之后突然反应过来想要赶紧逃走却不幸一脚踩到了一个滚落在地的酒罐从而身子向前掼去无法控制地投入你的怀抱……
明明是想在心里,嘴里却呼哧呼哧地吸气吐气,男子置若罔闻,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像不起涟漪的湖面。
差点窒息的慕挽晴喘着粗气,怎么看那目光怎么觉得像是在看耍猴的,
大冰雕啊……
给点反应行不行啊!
灵动双眸一个扑闪,她深吸口气,主动去问:“不知公子贵姓。”
“修云。”男子低头不看她,细细转动手指上的卷云纹玉扳指,接着问:“姑娘呢。”
“慕晴。”
“嗯。”修云依然不看她,淡然回应。随即拍拍手,立即有人端进一碗汤药。
药汁浓黑,热气腾腾,苦涩味瞬间氤氲整间屋子,不用去尝都知道有多难喝。
慕挽晴捏起了鼻子,拧着秀眉抬头去看,随即面色一黑,分外悲恸地闭了闭眼。
该不会是给她准备的药吧。
“姑娘有所不知,那日射伤你的羽箭并非寻常之物,而是一种特制的暗器,”他的声音淡而凉,看过来的眼神也带着明显的疏离,伸手一推,将汤药推到慕挽晴面前,“所以我建议,姑娘还是留在这休养几天再说。”
慕挽晴正愁眉苦脸地盯着那碗苦药,心想是要痛快点捏着鼻子一口灌下去,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地轻啜。闻言一个回神,瞳孔一缩,突然站起,伸手一揖,正色道:“多谢修公子为我治疗箭伤,只是我现在有急事要去往京城,路上不能耽搁,山长水远,来日相会,所以还请公子,将包袱还给我。”
话落,摊手向前一伸,做一个接包袱的姿势。
慕氏江湖生存法则一:三十六计走为上。
“你要去京城?”修云眸光突然一闪,问道。
“是。”慕挽晴决然答道,心想让我走吧让我走吧,再和这个低气压的怪物呆在一起我一定会疯掉的。
可惜愿望是相当丰满的,现实是灰常骨感的。
修云看着她,须臾后突然一笑,依旧是那种浅薄的,只浮于表面的笑。他踱到窗前,目光遥遥落向远处九天之外,缓缓道:“再等几天吧。”
“嗯?”慕挽晴疑惑。
“你的伤还没好,需要多加休养才能康复,况且女孩子家一路伶仃总是不安全的。”他半转身,深深地望向她,日光剪下他一面墨色华凉身影,“而且,”
他顿了顿。
慕挽晴右眼又是一跳。
糟糕糟糕,右眼跳灾。
“我也要去京城,我们可以,一路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