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厉殇伸手拦住喘息不匀的管事，沉了眉眼道：“二少为办公爷和大少的丧事，早已心力交瘁。如今正在房中休息，并吩咐了不得让任何人打扰。你有什么事，跟我说。”
“门、府门……府门外边……冷……”
厉殇皱了眉头，低声喝道：“好好说话，喘息匀了再说清楚！”
管事使劲咽下喉间因疾跑而灌进冷风被风干的湿气，惊慌失措的眼拼命眨着，手撑住了腰长顺了口气，艰难地道：“门外有女子自称是……冷、冷之青，扬言要、要二少去见她！”
厉殇立时愣住，微微启了口，声音颤抖地问：“你、你确定是，冷之青？”
“她自报名姓，说她是冷之青，要见二少。小人、小人未曾见过冷家大小姐，并不知她是否确是冷之青……”管事抹了抹头上的汗，焦急万分地说：“厉将军、这事、这事……她可还在府院门前等着，众多前来吊唁的宾客也都看着……”
厉殇慢慢回头，看着这孤立在轩辕公府的一座小小院落。屋前几根青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时从上落下一捧雪团，压低了青竹本来挺俊的身姿。简陋而被人遗忘在一角的低矮院落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木头刻制的匾额上空白一片挂在屋前，比起轩辕大少“陋伞大院”这样磅礴气势的门庭之名逊色了不知千倍万倍。
厉殇渐渐红了眼眶，管事不明所以依旧在旁催促：“厉将军，二少在休息？可这、这冷之青……”
“不要吵醒了二少。”厉殇轻声嘱咐：“我随你去见冷之青。”
这处或许还能保持一点儿干净的地方是他这些年来所谓的家。没有暖炉，没有人气，一年三百六十多个日夜，只有寥寥几日才能回到这儿，拥着薄凉的衾被静静回忆着存在在他心里少有的温暖。他太累了，可他从不说自己累，只是他觉得累的时候，会回到这儿轻轻地躺下，静静入眠。
厉殇清淡地笑了声，伸手摸上冰凉的门扉，终究是收回了手，大步流星地朝着轩辕公府的正府门走去。
二少，厉殇明白你的苦，厉殇感同身受。亦兄亦友相伴数载，厉殇无怨无悔。当你累的时候，厉殇也可以站在你面前挡住肆虐的风雪，挡住所有的责难和诘问。只要你不倒下，厉殇就不会倒下。
“厉将军……”
“先疏散宾客，不要让人继续围堵在府前。”厉殇沉声吩咐着，又皱了眉问：“三少还没回来？”
“是。”管事立马答道：“昨日三少说了不会再去拱月楼，今日人不见，奴才已经吩咐人去拱月楼找了，可确实没人。”
“再派人去找，暗香坊、怡红院、燕子楼那些地方都去找找。”
喧嚣渐渐传来，即使是最该表达沉重的葬礼，也避免不了有人面哀心不哀。一门父子二人同亡，且是世家大族中强大的轩辕氏的当家及其后继者，这葬礼可谓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也更百味杂生。从此轩辕家家主之位空悬，无人坐镇，墨系、大族世家便可趁势争夺那至高的最强之位。
厉殇匆匆扫了众人一眼，抬脚向府门走去。
朱红色的大门被漆上了素白，大白稠挽成花垂垂吊着，洒扫干净的大院门前亭亭玉立着一个军装打扮的女子，身姿纤细却仿佛有无尽的力量，眉目精光毕现，眼神一扫之下，四周窥测之人自动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小青，真的是你。”
厉殇似乎是叹息了一声，步伐变得沉重，竟是无法再跨出一步。隔着一道已然开启的厚厚的门，他无法走向那门外的女子，只能站在原地，轻轻唤她一声，“小青”。
女子怔愣抬头，瞬间迷失在他漆黑的眼中。
往事一幕幕闪现，一幕幕退却，她握住腰侧大氅的夹边，动了唇轻吐了好几口气，却只是化为她口中一声清淡的叹息：“厉殇，好久不见。”
六年了，整整六年了。厉殇颤抖着唇默默望着她，只觉得耳边的风声没有了，眼前的白茫也不见了，只剩下面前隔得本来很近，却又似乎遥不可及的女子静静站立的身影。
“你，还好吗……”
“我很好。”冷之青微微扬了个笑，厉殇却觉得那笑无比苦涩，无比哀恸。记忆里神采飞扬的明媚少女已经长大成熟，一举一动间充满了风情韵味，飒爽的英姿不输给世间男子。巾帼不让须眉，她说的，真的做到了。
厉殇双手成拳在腰边握着，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冷之青默默垂下眼，视线所及是他沾了雪和泥土的军靴，不由轻笑一声：“还是那般邋遢不注重仪表，他若是还在，只怕又会敲你的头……”
话音戛然而止，冷之青愣愣地凝了双眼，从嘴角渐渐滑出一个苦笑：“我失言了。”
“不、不……你没有……”厉殇缓缓按住心口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这儿人多口杂，我们寻个地方说话。”
好奇观望的人们若有所思地慢慢踱步进了轩辕公府，厉殇带着冷之青走到高墙院一处无人的墙角，哆嗦了下嘴，终是在冷之青还未开口发问前轻声说道：“小言……不在二少手里。”
冷之青抬手拢衣的动作僵住，缓缓抬头看定了厉殇，一双沉静的眼射出精光，带着不信和恼恨，厉声开口质问道：“言言不在轩辕无央手里，那会在哪儿？当日紫檀城中出来的，只有隆兆太后祖孙三人的尸首！”
厉殇梗着脖子急促呼吸了两下，仍旧开口回道：“小言确实不在二少手中。”
“厉殇！”冷之青闻言暴喝：“言言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身困紫檀城多年，论公，她是冷门世家嫡女，身份高贵，地位尊崇；论私，她与你厉殇也自小相识，情似兄妹，更何况那时你父亲有意要让你们订下婚约……你怎可，你怎可对她不闻不问，任由她失了踪迹！”
厉殇对她的指责毫无回话之力。面前的女子眉眼凛厉，愤怒似是狂风向他席卷而来。他要怎么说？要告诉她，小言已经不是从前的小言了，她会杀人，会碎尸，冷酷无情阴狠毒辣……她不是从前那个玉雪可爱，天真善良的小雪人了，她不会再甜腻地唤他“殇哥哥”，也不会再听从命运的摆布。她已经学会拿起枪和霸者对抗，她也学会了唇枪舌剑灿如莲花。物是人非，当年毕竟是当年，而如今，早已不复当年。
“你说啊！”冷之青一把揪住厉殇的衣领，狠狠骂道：“言言去了哪里，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可以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厉殇颓唐地任由她剧烈摇着自己的身体，动荡间又想起那夜城墙下，一前一后渐渐远离这大曌皇都的两个人。清冷如雪的女子，直挺追随的男子，他们去追寻他们的自由和潇洒，这满目疮痍，就永远消失在她眼前吧，小言……该是快乐而幸福的。
“厉殇……”冷之青缓缓松开他的领口，沉郁地问道：“你想让小言，走他的老路吗……”
厉殇猛地睁大双眼，冷之青微红的眼眶诉说着她心中的怨恨：“六年前，他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地不见了，大雪飞扬的那天，我和他定亲的那天，他失踪了，然后再也没有出现。找到他的时候，那副场景……”
“不要说了！”
厉殇蓦地出声打断她，声音里急切惊慌，似是压抑了无数的情感，眼中立时涌现热泪。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因为他，我脱下襦裙，换上军装。因为他，你弃笔从戎，投身军阀。因为他，言言被迫入宫，一住六载。六年了，厉殇，六年了。”冷之青低声喃喃：“厉氏和冷氏就此断了往来，霸系墨系称雄军阀，萧氏皇族没落，八大世家悍然而起……这世间风云变化又如何，言言只是一个还不懂事的小女娃，她在哪里，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厉殇抹去泪水，再次重复道：“我不知道……”
“你敢说，轩辕无央没有抓言言？”冷之青厉声暴怒：“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难道你就只凭这‘不知道’三个字就能逃脱得了责任！”
“小青，没有消息，也许是最好的消息。”
“我只知道，我的妹妹不在了。”冷之青素手一抬，动作迅疾地从腰间拔出枪，直直比着厉殇道：“六年前被冷家斥为妖孽赶出来的时候，我所谓的亲人全都退避三舍，不肯相送挽留。与我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惊恐后退，不敢看我的眼睛。所有人都抛弃了我，所有人都巴不得我快走，只有言言，只有即将登上皇族马车御辇的言言飞奔过来扑到我怀里，泣不成声地对我说，姐姐，言言舍不得你，姐姐，你要回来看言言，姐姐，言言会想你的……我不后悔背离冷家，我放得下所有的人，独独放不下我的言言。”
厉殇没有说话，冷之青近乎泪眼朦胧看不清对面指着的人的影像。她扣紧了扳机抵上男子的头，微微仰起脸问他：“言言，到底在哪里？”
厉殇目含悲哀，看着血丝盈眶，固执地询问着他自己妹妹下落的女子，终于轻叹了口气，说：“她走了，她去寻找自己的自由。她是只鸟儿，挣脱了囚笼，便要奔向整个天空。”
“你什么意思！”
“小青，小言已经长大了，她有能力保护自己，她早已不需要别人的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