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饶接过薛黎文递来的牛皮壶饮了口水,擦了嘴后望向静静立在面前的男人,轻声道:“你可以走了。”
薛黎文未曾回话,只是接过夏饶又递回来的壶,细心扣好封口,依旧沉默地站在她身前。
这是一条临江的小巷,因为天冷路滑而无人经过。偶尔从巷口穿过一两个人,都紧裹着身上的衣服,步履匆匆。这一处中心位置,一男一女清冷对立,男子微垂着头似乎是在发呆,女子别过眼睛微微喘息,右肩下移了些,仔细望去便能见她手停在右腿处,轻轻挤按。
“你走吧,不要再跟着我了,出了轩辕公府,我们就此陌路。”
薛黎文轻轻将牛皮壶按在胸口,喘息了两下才道:“姑娘,你腿上有伤,黎文现在不能离开。”
“我腿上有伤与你何干?”夏饶声调低沉,微微闭了眼睛缓过一波痛苦,再睁眼时已是双目迥然,暗含盛芒:“两个人一起走目标太大,我不认为轩辕无央会放过我们。我毁了与他的交易,他如今该是恨我入骨。”
“姑娘带黎文从轩辕公府逃脱,黎文不能知恩不图报。”男子似乎也一样坚决,目光灼灼地看着夏饶,声音清冽:“待黎文找到能安置姑娘的地方,黎文才会离开。”
“不是我救的你,你无须这样。”夏饶轻声道:“救人不如自救,如果不是你这一年多细心观察轩辕公府的路径,只怕我们拿到再详细的路线图也于事无补。要说救,我替你摆平了轩辕无天,你带着我出了那地方,也算是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人情。”
“姑娘,黎文说过,待黎文找到未婚妻……”
“我未曾答应。”夏饶静静看着他,道:“我无意做你报恩的对象,我也不想和任何人牵扯上关系。你所说的誓死追随、以一生报答我的话,我不会信。所以,你还是赶紧走吧,我们两清了。”
“姑娘,黎文所言皆发自肺腑,未有一丝谎言在其中。”男子平静而立,并未因夏饶的不信任而恼怒,似乎所有一切在他看来都那么云淡风轻。“君子之言既出,驷马亦难追也,姑娘,黎文不想食言而肥。”
夏饶默默回望着他,一时之间竟有些痴愣,不期然地想起了曾经在一起培训、在一间宿舍同住过三个月的剪优。她的面貌和面前的男子竟然开始重叠。一样的遇事淡淡,一副清寡模样,但说话做事却总透着那么一股坚决、从不会回头的气魄。夏饶眼眶微红,转过了脸想,或许剪优在监狱中会过得好一点,至少不会如她一般在冒着生命危险努力完成秘密任务的时候,还会腹背受敌,遭受同门相残。
“姑娘,黎文心意已决。”
男子轻轻说了一句,默默等待着夏饶的决定。
此时鹅毛大雪又絮絮而落,两人的头上不一会儿就落满了白霜。夏饶用力摇头抖落发上一层薄薄的白雪,目光穿过洁白的雪地,一言一顿地说:“我不会信任你,因为在这个世界,我会信的只有我自己。即使你只是要看着我安全,我也不会对你放下戒心。所以,你要是执意跟着我,一旦我怀疑了你的忠诚,我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杀了你。如此,你也要继续留在我身边?”
“是。”
男子音调未变,仿佛在谈论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一件寻常小事。他微微抬眼望向不断挥洒着白色鹅毛的天空,目光隐忍而淡漠。“誓死追随姑娘,是黎文许下的诺言,永远不会改变。”
夏饶朝他看去,却见白雪盖住了他的眼睛。
“薛黎文,我容不下背叛,容不下一丝一毫的欺瞒。你要知道,我杀了人,杀的还不是普通人,我心狠手辣,宛如蛇蝎,不会有怜悯之心,也不会对谁给予同情。所有阻拦我自由之路的人都会被我毫不犹豫地铲除,即使是你,若是阻拦了我,我也会对着你,亮出我的武器。”夏饶没有打扰他,她静静站在原地,声音和缓温柔,却散发着冻人的冷气:“你说你薛家全灭,独留你一人,是否真的独留你一人?”
“是。”薛黎文慢慢垂下头来回望夏饶,眼睫毛上还残留着破碎的雪片:“我薛家九族共计三千五百八十四人,上了断头台的包括行将就木的老者,包括嗷嗷待哺的婴儿,还有一百零六个身怀六甲的孕妇。黎文没有上断头台,因为轩辕无天私下令人截了我。”
夏饶微微动容。灭九族!是犯了何等大罪,被逼到灭九族的地步?竟然连老人小孩和孕妇都不放过!薛黎文平板的声音里透露的信息让夏饶感到了森冷。
这是一个说封建却并不完全封建的时代,因为这儿有封建王朝,却又有军阀并立;这儿有刀剑长戟,却又有老式手枪。行走的这一路所见又似乎的的确确是封建时代,可轩辕无央那精准的子弹飞射,那一身利落干脆的军装却又表明着这是封建末代,是民国之初。
夏饶眯起眼睛,缓缓地问道:“为何族灭?”
“黎文……不愿说。”
夏饶默默看着他,男子指尖发白,垂在两侧,散下的发丝随着寒风飞舞,竟有一种妖冶的美。难怪轩辕无天不顾他被族灭也要把人截下来,薛黎文当真是个极美的男子,世间亦少有。
“不愿说便算了。”夏饶轻掸衣衫,动了动站得有些麻木的腿,轻道:“下一步,去哪儿?”
薛黎文蓦然抬头,眼中竟闪烁着光。夏饶仔细看去,却见那明明是在眼眶中滚动的泪珠。她轻轻一怔,鬼使神差地问道:“你哭什么?”
“姑娘……答应让黎文跟着你了……”
“这有什么好哭的。”夏饶别过脸去不看他,静静望着巷道墙边泛黑的壁角,耳边听到薛黎文轻声回应的话:“姑娘,黎文已无亲无友,无牵无挂,若不是因这张面皮而得以存活,能给薛家留下一条命脉,黎文也不会苟活至今。得姑娘相救,能随在姑娘左右,是上天许给黎文的幸运。”
“若是不幸呢?”夏饶指着墙角的积雪:“就像这雪一样,本来是洁白无瑕的,却因为附着上了乌黑的墙角,所以融化后就成了一滩污水。你离开我,本来可以去自寻你的未婚妻,过上隐姓埋名的生活,你却执意要留在我身边。将来之事不能预测,你又怎么知道随着我,不会是一条毫无光明的路?”
“黎文有眼睛,姑娘,黎文相信,黎文也看得到,你终有一天能得到你想要得到的全部。”
夏饶转头看他,头一次这般细细注视着他。他们何其相似,都没有了亲人和朋友,都渴求在这世间安稳地存活下来。他被囚一年两个月零七天,而她何尝不是在黑暗中被囚了好多岁月。她的青春已经被一个接一个的任务腐蚀,她的身体也从一张床过渡到过另一张床而从不知羞耻。活着,活着……她无法忘记那熊熊燃烧的烈火中一声接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她也无法忘记那时紧搂着她,面庞全湿,泣不成声的女警察哽咽的话语:“小妹妹,你要活着,要好好活着。”
为了活着,为了活着……
夏饶右边眼角默默滑下了一滴泪,很快湮没在了皑皑的雪地里。她淡淡笑了开,而对面的男子却未曾有一丝一毫的诧异。夏饶仰起头,看住了男子,轻声地自我介绍:“我叫夏饶,夏天的夏,饶恕的饶。”
薛黎文嘴角淡扬,点头道:“夏小姐。从今往后,小姐便是黎文要保护的小姐了。”
“我不需要你保护”,夏饶撩开额头,露出还未愈合的疤:“看见了吗,这是我的印记,它提醒我,这一生要爱惜自己,要惬意地,安稳地活着。活着,就是我要得到的,你与我,都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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