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一条宽阔的大道，道上却挤满了无数的哀民。在夹缝中生存的人们弓下身体，双手高举过头，祈求上天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他们的眼中残留着对生的渴望，却再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激情。
“听说了吗，墨系军阀的主帅攻下了皇城……”
“嘘，别胡说，我怎么听说是霸系军阀做的？墨系领军的可是冷家小姐！”
“怎么不是？太后和皇上，还有小皇子的尸首都被运出来了，是冷家小姐亲自护送出来的，这总没有错吧！”
“大曌亡了吗……”
“大曌没有亡……”
“我们……要怎么办……”
人潮中的议论纷纷源源不断地涌向女子的耳膜，她步步后退，慢慢挪到了最偏的墙根下，缓缓滑坐下来，轻搂住自己曲起的双膝。
“小姐，北边城门有一个缺角，我们可以从那儿钻出去。”薛黎文静静从侧边走出来，声调一如既然的平实：“目前守军都在各个城门口戒严，这些边边角角最容易被忽视。从那儿走应该万无一失。”
“轩辕无天的死讯传出来了？”
“应该没错，不然军队不会那般恐慌。”
夏饶轻轻抬起头，望向薛黎文开口问道：“这里是皇朝都城，不错吧？”
“是。”
“如今，是在轩辕家的掌控之下，也不错吧？”
“是。”
“这儿……到底是个什么格局……”
夏饶近似喃喃，声音低不可闻。这处拐角路径生僻，几乎从未有人来过，自然毫无声息。薛黎文没有听真切，低唤了夏饶一句，见她又抬起了头，方问道：“小姐方才说什么？”
远处的人声嗡嗡，军靴着地的嗒嗒声零星地传到他们耳里。杂草中掩藏的躯体微微一抖，忽然卧倒在了地上，薛黎文惊呼一声蹲下看去，却见夏饶禁闭了双唇，脸色惨白缩成了一团，嘴里喃喃道：“哪儿，是哪儿……”
薛黎文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抱过夏饶颤抖的身躯，口中念道：“小姐，小姐！这时候可不能倒下，出了城才是真正的安全，小姐！”
夏饶闭着眼睛，可眼皮下鼓起的地方却在一直左右滚动。薛黎文伸手去掐她的人中，顾不得男女大防地信手擦去她额上冒出的冷汗，焦急地唤道：“小姐，小姐快醒醒，快醒醒！”
他怀中的女子似乎失去了意识，只知道将自己缩在一起，病弱之态宛如受伤的小兽，无助而哀怜地祈求着别人的救扶。她面容姣好，额上的疤虽损了几分她的面相，却无碍她整体的美。薛黎文望了望远处不断来回走动的军士，狠了狠心，一咬牙便挽起了夏饶的腰，一步步将人拖着往那找到的缺口处行去。
“小姐，撑着点，我们会出去的，出去以后能找到个依山傍水的地方，安静、平淡地生活下来，战火波及不到我们，阴谋算计不到我们，会有一个世外桃源让我们从此宁和，从此自由……”
“小姐，黎文今年二十岁，经历了父死母殇，族人尽灭，饱尝了凌虐之苦，受尽了折磨，失掉了尊严，背弃了祖训，只为了活着。小姐你说你是毒妇蛇蝎，手段阴狠残忍，可黎文却看得出来你其实心地善良，并不像你自己所说的那般毒辣……”
“小姐，黎文随着你从轩辕公府出来，看到你击昏了五个小厮六名丫鬟。小姐并没有下死手，甚至路过道边看到有饿得奄奄一息的祖孙，还去与几个看着健壮些的乞丐打架，抢夺回了两个馒头给他们吃。小姐你说你只是见不惯身强力壮的大男人不务正业却行乞讨之事，可是黎文知道小姐是怜悯那一对祖孙……”
“小姐，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好不容易可以看见曙光了，黎文恳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小姐如此善良，黎文伶仃孤苦，为什么不可怜黎文……”
他艰难地挽着女子的腰，一步步朝前迈着，仿佛是在刀尖上挪步，每走一步都甚为艰难。夏饶的眼珠急速跳动着，看得出她十分不安稳，可她却无任何感知，对薛黎文声声的呼唤置若罔闻。
她在做梦，梦到温馨的小屋，梦到言笑晏晏的父母，梦到那一缕清浅的茶香。她看到了，父亲架着金丝眼镜不赞同地夺过她手中把玩的史籍，轻声教训道：“小饶乖，这不能玩的。”她看到了，母亲温雅地端着沏好的绿茶，淡淡笑着望着他们父女俩，说：“我们小饶将来也要学爸爸当一名历史研究者，是不是？”她看到自己猛烈点头，又扑过去要抢夺父亲手里的书……
然后是一片金色的火海，比她信手涂抹在画册上的颜色妖冶灿烂了不知多少倍。她狂肆地哭喊着，想要冲进那一片火海里，可那名女警察一直紧紧搂着她，她挣不脱，她逃不掉，所以她只能听着火海中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伸出自己稚嫩的小手，一直朝前伸着、伸着……
“……小姐，黎文求你，黎文求你……醒一醒，醒一醒……”
男子已经将人拖到了缺口处，但那缺口太小，只容得下一个人过去，且需要收缩起身体才能勉强过去。薛黎文在轩辕公府被折磨了一年多，早就是形销骨立，瘦弱不堪了，勉强撑着却也能挤出去。但夏饶仍旧昏迷着，城墙亦不算薄，如何能一边过去后一边还拉着人？
“小姐，你说要黎文与你都活着，小姐你怎可食言，小姐……”
夏饶眼皮下的眼珠剧烈鼓起，狂肆的泪忽然从禁闭的双眼中滚落出来，下一刻蓦地睁开双眼，却是双目眦裂，精光乍现。
“小姐！”
薛黎文惊喜地唤了一声，夏饶缓缓望向四周环境。清冷的面庞下是掩不住的干脆利落，她面无表情，伸手抹去脸上的泪，轻声道：“就是这儿？”
“是。”薛黎文收了惊喜之色，复又回到了一派云淡风轻：“从这儿钻出去，外面是一条护城河，阻断了皇城与外部的联系。”
“要过河？”
“是。”
夏饶轻轻点头，心中想到：在这冰寒雪冻的冬天，河上早已结冰，但问题也在这儿——结了冰，是否就结实了？若是行到半路却遇见冰洞栽了下去，无人帮助的情况下只能是任由冰水将人吞没。
打算好一切，夏饶率先趴下，朝着缺口钻了过去。
这处地方隐秘至极，或许是某个间谍专门挖的通道。三丈宽的城墙上无人驻守，但这通道显然是久废了，半掩在了草丛中。洞内还有老鼠叽喳的叫声，结起的蛛网一次又一次地覆上夏饶的脸。她神情专注，只牢牢盯着面前出现微微亮光的地方——那是因河水结冰，月光反射其上而成的，清冷的光芒却是夏饶目前仅有的希望。
“河到对岸有多远？”夏饶未曾回头，却知道薛黎文在自己身后，亦是艰难地朝前爬着。薛黎文轻声答道：“约有六丈。”
“你会不会泅水？”
“黎文不会。”
“那到时候，可要跟紧我了。”
夏饶全神贯注地开辟着这久未被使用的通道，任由肥硕且不怕生人的老鼠往她身上钻。身下的石头坚硬森冷，袭来的蛛网上或许还停着正在织网的蜘蛛。可夏饶未曾停步，更未曾犹疑，就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依旧保持着自己的速度慢慢朝前爬着，那腿上伤处早已渗出了血，她却浑然未知。
黑暗中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夏饶能感觉到自己强健有力的心跳。她手拐蹭地，另一只手却慢慢覆上了前胸，依旧是朝前挪着，疼痛的感觉却消失了，她只感受得到手掌下那颗蓬勃起落的心脏的存在。
“你还活着。”夏饶禁不住湿了眼眶，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你还活着，所以，要好好活着。”
终于，迈出了三丈之厚的城墙，冷意森森的护城河出现在她面前。夏饶深吸一口气，裹紧了些身上穿的衣物，探手摸向已结冰的河水，又在岸边摸索一番，找了一块相对较大的石头用力掷向河中，见冰虽出现裂缝，却并未让石头落下，总算微微放了心。
“厚度够了。”夏饶清冷地道：“你待会儿踩着我的步子过来，记住，要踩实了，不要走其他地方。若是走错了，我不会回头拉你，也不会救你。”
薛黎文回道：“黎文明白，若是走错了，也必不会出声惊扰小姐，影响小姐的判断。”
夏饶没有回头，下一刻已然抬起了脚，一步步试探地走了出去。薛黎文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步履沉稳，目光专注。这一条六丈宽的护城河此时万分乖巧，任由被命运玩弄的孩子越过它的躯壳，安稳到达对岸。
回头望去，那高耸的城墙巍峨，但老旧的砖瓦却无法挡住时代的新生。夏饶缓缓笑了，嘴角斜勾，伸出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正反相换扣在一起置于眼前，轻声说了句“咔”。
薛黎文默默跟随在她身后，亦同样回望着才出来的这所监牢，却只是静静看着，并不言语，也并不付出任何表情。
“我永远不会回来。”夏饶垂下双手，轻声道：“从紫檀城到蛩罗大狱，从蛩罗大狱到轩辕公府，从轩辕公府出皇朝都城，我出来了，我就再也不会回去。”
薛黎文睫毛微扇，细看之下才可知道那上面挂了泪滴。
“你也一样。”夏饶淡淡偏头望定了薛黎文说：“你也不会回来。”
－－－－－－题外话－－－－－－
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