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
一声凝重的低咳突兀响起，所有还在站的人瞬间屈起双膝匍匐在地，却不敢出口说一个字，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大院之门紧紧关着，镶金阁内徒留下两个哆嗦着手的宫廷御医。灰衣白袍的杏林圣手骇然对视，停在原地无法动弹一步。
“早、早就死了……这，缝、缝尸体……”
结巴不成句的话语如单字一般从其中一名御医口中迸射出来，另一人双脚打颤，早已失了心魂。
跋步床上、床下无声息地躺着两具血淋淋的，残破的尸首，死状之凄惨简直耸人听闻。两位御医即使再如何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两具尸体，不用害怕，不用害怕，可紧紧黏在地上的脚却无法听从命令向前跨出一步。
死神在头顶痴狂地笑，笑苍生蚍蜉撼树，欲与天争。两人紧握了拳抑制住心底最大的恐慌，僵硬地抬步而出，朝着那跋步床上赤条条的轩辕无天走去。
“我们，我们……活不了，活不了……”
冬日的灰暗即使是在正午时分也从未消散过，刺鼻的血腥味流动漂浮着钻进二人的鼻腔。一名较为年迈的御医闻言止不住泪盈满眶。“我仲家一向是杏林界数一数二的大家，沿医施药，救死扶伤，从来只有将重病之人救起，又何曾缝过尸体！”
“仲先生，轩辕公、轩辕公的命令，我们……我们怎可违抗……”较为年轻的御医扶住摇摇欲坠的老者，哽咽地说：“缝也是死，不缝也是死，缝了，起码能留一个全尸……”
老御医沧桑的眼望了望轩辕无天的尸体，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鹤发鸡皮的老人抖擞了一下精神，伸手拍了拍身旁之人的手，轻声地，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不要畏惧死亡，我们已经老了，然而后生可畏，医术广博，定有人能承继。你看，扎心那一刺，快、准、狠，直中要害瞬间毙命，若是那杀人者还活着，若是他苦心研究医学，定能成大器。”
“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说这些……”
“我说这些，不过是要告诉你，我们的后代有更精于此道者，我们开拓了道路，还要等着他们来修缮，来建造。”老御医挺直了弓起的背脊，缓缓笑了出来：“我仲家，你胡家，不会就此湮没于历史。你我即使是死，也不会被历史遗忘。”
年迈的老人一改起初的老泪纵横，此时面含微笑，脸泛红光。他提起带来的工具箱，将其打开，拿出缝合伤口时用的针线，开始认真地、专注地缝补起轩辕无天的尸体来。
轩辕无天那早已流尽血液的心脏，那粗笔撑破的下体，那被切断的命根在老人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犹豫的手上缓缓缝合。胡御医擦了把泪，专心做起了下手，随着老御医沉声吩咐的“针”、“线”、“刀”开始忙碌着。外面是肃杀的等待着的人群，内里，却是两位御医最后一次在人体上施行“医术”。只因为轩辕无天死状凄惨，传将出去轩辕公府脸面无存。一向多疑暴虐的轩辕公又如何会放过知情的他们？
呼啸的寒风似是狼号鬼哭，坐在镶金阁外的轩辕公半倚在身后的楠木大椅上，紫貂毛皮做的坐垫温暖舒适，一圈又一圈的浑浊吐息持续不断地传来。身侧立着一个妖娆的女人，一双媚眼光华流转，此时却不敢开口说一句话。她时不时地望向一侧颓唐跪地的男子，又望望似在昏睡的轩辕公，眼珠乱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咳咳……”
轩辕公又咳嗽出声，无力地抬手让身侧的夫人低下头，道：“去问问、问问现在，可好了？”
“是，公爷。”女子娇媚答应，扭着水蛇腰朝前行去。不一会儿过来道：“公爷，正忙着呢，看样子挺棘手的。”
轩辕公又是几记猛咳，女子软若无骨的手在他背上拍了拍，用一副我见犹怜，与你同哀的样子说道：“公爷要保重身体啊……公爷如此，大少又怎能安心……”
“无天啊……无天……”
轩辕公偏着头喃喃念了两声长子的名字，忽而睁开半闭着的眼睛望向阶下已跪了许久的轩辕无央。颓唐的男子脸上犹有泪珠，剑眉星目，身姿挺拔。曾几何时，这被他忽视的二儿子已经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轩辕公浑浊的双目略恢复了一丝精明，伸手招道：“无央啊，过来……”
轩辕无央受宠若惊地擦了泪，跪在地上一步步挪了过去，直到轩辕公身前才停下，恭谨地喊了声：“父亲。”
“嗯。”轩辕公微微点了头，忽而转开锁在他身上的视线，望向檐下横躺的十八具尸体，嘶哑喑暗地开口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轩辕无央匆匆下拜，哽声道：“回父亲的话，无央今年二十有五了……”
“二十有五啊……”
轩辕公轻轻叹息一声，这声轻叹似是揪住了所有在场人的心。轩辕无央默默跪在原地，正想着如何应答自己父亲的话，下一刻却觉得一阵厉风传来，“啪”的一声，脸上已然挨了一个耳刮。
轩辕公迟钝老化的身体经过那么剧烈一动，瞬间喘息不匀。轩辕无央抬头愣住，只看得到自己父亲捂着胸口不住地起伏呼吸，金珏夫人捏着手帕在一边轻拍着他的背，而他那方才赏给他一个耳刮的父亲正看着他，以一种厌恶、鄙夷、恶心的眼神看着他。
这样的神情早已不见了多年。从他记事起，这种来自父亲的仇视便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周身。好多年了啊，对他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的亲生父亲，又一次抬起他那高贵而不可企及的手，给予他一记重击。
可是父亲，你可知道如今的无央早已不是弱小的无央？你可知道在漫长黑暗的岁月里，无央已经长大成人，羽翼渐丰，却还残存着一点儿渴求你回望我一眼的冀望？我穿上了军装，帮着轩辕家打下了如今的铁桶江山，属于轩辕无天的势力大部分都是我拼着性命得来的。可是为什么，你却从来不肯正视我一眼，从来不肯像对待轩辕无天那样对我关心一下？而如今，这个耳光是要逼着无央做出选择吗？
“二少！”
跪在一侧的厉殇惊声叫道，轩辕公窝起后背侧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厉殇立时闭嘴，却猛睁双眼，看着自己誓死追随的主子慢慢匍匐在了地上。
有人曾说，别人扇了你的左脸，你不但不要回打过去，还要伸出另一边脸笑着对他说：“来，这边也来一下。”此时的轩辕无央静静跪在地上，埋下了头，不发一语，不问一句，没有怨恨，却也不见了怯弱。那本是表现得哀戚的男子此时仿若置身事外，全院中似乎只有他一人，不恸，不哀。
“二十五岁……二十五年，我养了一条废物！”
轩辕公咬牙切齿地从齿缝中蹦出这一句话，话中的厌憎直直地射向跪在地上的轩辕无央。血流不止的镶金阁前是十八条无辜的亡灵，还有一个默默承受着自己父亲雷霆狂怒的傲然男子。厉殇紧紧握了拳，紧咬着下唇转开了视线。眼前，是飘飞的雪花，那般冰清玉洁，洁白无淖，却洗不干净这处府院的罪恶和肮脏。
“我的无天，我的无天啊！”
垂垂老者悲愤长啸，一个仰身嘶吼，挣脱了身边伺候的夫人，吓退了怯怯站在他身边的仆从。他眼中红丝蔓延，凝血一般可怖，紫貂垫略显了凌乱，而其上挺坐的老人此时却颤巍站起，手哆嗦着指向轩辕无央。
“豺狼，畜生！”
最后一声音调高昂，更有破音。大院之中的人们惊恐地屏住了呼吸，看着已病重了一年多的轩辕公直直停在轩辕二少身前站立着，长袍及地，灰发翻飞，瘦骨嶙峋的手如鹰爪一般曲起，浑浊的双目仿佛燃烧着火焰。
“薛家人都死了，你居然还敢说是薛黎文杀了我儿？轩辕无央，我是病了不是死了！你当我如此好欺瞒不成！”轩辕公猛提了一口气，盛怒之下竟然毫不犹豫地抬脚踢向跪在面前的儿子，近乎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说啊！是不是你害了我儿？是不是？是不是！”
轩辕无央没有躲避，生生受了这一脚，仍旧跪在原地，连膝盖都未曾挪过一寸。轩辕公一番厉声质问早已耗尽了元气，却固执地不准人上前来搀扶。此时的他似乎以为自己年青力壮中气十足，竟然红光满面地怒瞪着轩辕无央的头顶。
“父亲……”
“父亲……”
跪着的人中陆续有人开始轻唤着明显有些不对劲的轩辕公，轩辕公骂地起劲，长手一挥让他人安静，逼迫着轩辕无央问着：“你是不是早就想让我儿死？是不是？说！”
厉殇缓缓闭上眼睛，只觉得彻骨的冷蔓延全身。膝下沁人的雪地或许也无法比得过此时他心里的寒冰。
轩辕无央缓缓抬起头来，眸光坚定，对着自己面前近乎疯狂的老者沉声回道：“是，我想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