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香味飘进，话题再次短暂中断——头盘上来了。
萧亦辰点的是香煎鹅肝。
这道菜，吃的是鹅肝香脆嫩滑的经典口味。
鹅肝外脆里嫩，配上蜜糖烩洋葱的酱汁，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配酒是一瓶价格不菲的白葡萄酒，口感偏甜，有一点像甜露酒。
斟酒师先请他查看了标签，确认酒的牌子、产地、年份就是他所要求的那一种后，拿出标准开瓶器，用上面附的小刀去掉封印。接着拿一条雪白的餐巾擦试了瓶口，才以杠杆开瓶器拉起木瓶塞。
斟酒师再次用餐巾擦了擦瓶口，闻了下瓶塞，小声说了句什么。
萧亦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就见那外国男子侧身左手背后，右手握住酒瓶，对准桌上的小号郁金香型高脚杯，手腕缓缓向内拧，小心翼翼地向里倒了少许。
萧亦辰擎了杯脚，轻轻摇动，看看颜色，闻闻酒香，然后浅酌一小口含在嘴里。他没用太长时间，就抬起头来，向看上去略微有点忐忑的斟酒师说了句法语。男人松了口气，小心的退到一旁。
这套繁复的礼仪展示完毕，蒋华简直叹为观止。
“你当然不会在法国餐厅感到难堪，因为你本身对这一切了若指掌。”
“唔？”萧亦辰手下的刀叉停顿了一下。
“学弟能说出不在乎犯错的话来，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犯那个错误。”戴叔伦微笑着说出更为尖锐刻薄的见解，“打个比方吧：就是因为一个人本身富足，所以他才以为自己不在乎贫困，甚至宣称自己可以享受贫困，但假如某天他真的失去了富足，贫困就会令他感到痛不欲生，他很快就会开始诅咒自己所遭受的命运了。”
韦秀树的海鲜色拉只吃了一口，他放下餐叉：“世界上有很多人，未必都口是心非地说自己喜欢过淡泊的生活。”
“你的意思，我们的萧学弟就是这么一位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喽？”戴叔伦转头，“学弟，你是吗？容我提醒一下，”他轻声道，“你之所以能在这里如鱼得水，凭的还是金钱——没了钱，你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不是。”
萧亦辰已不声不响地享受完了鹅肝的美妙滋味，拿餐巾试了下唇角，慢条斯理地道：“这样的赞美我无法接受，可这样的责备——我也无法接受。”
说到名利财富，萧亦辰很感激它们——因为，是它们，使他免受了许多人间疾苦。
但是，萧亦辰“感恩”于名利财富的原因，则是——它们，使他拥有了能够赖以为生的技巧与本领。
如果说，从小就生活于金钱匮乏的环境，那么，现在的萧亦辰，还不敢说什么大话。
过去的生活经历造就了现在的“萧亦辰”，而现在的这个“萧亦辰”对于本身力量的认识与确信，又导致了其对于金钱的忽视。
因为——根本用不着在乎。
他随时都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取得那些东西。
唾手可得的东西，没必要在乎。
萧亦辰——只崇拜自身的能力，也只迷信自己的力量。
假如，只是现在——而过去的生活经历不被改变的前提之下——把萧亦辰所有的财富从其生活中抽离，那么，萧亦辰——不会有什么改变。
在生命的旅途中，如果肩膀上有块金子，确实会让人觉得安心。
但是——如果过分重视物质财富的话——那种沉甸甸的重量，也会让人产生心理负担，患得患失起来。
倚赖金钱而活着——很累。
“如果说，‘富足’实在无法陪伴我一生的话——我唯一的祈求，便是上天能够赐予我甘于清贫的心情。”
世事无常，上一刻还是俊逸出尘的菩萨，下一刻也许就会化成青面獠牙的厉鬼。
与其强求财富，还不如去修炼一颗轻盈而丰美的心灵，随身携带。
这等言论——听上去很是冠冕堂皇。
也许有人会问，萧亦辰，不是迷信力量么——干嘛不要老天爷赐给他才华横溢的人生，反而假惺惺地说要什么“甘于清贫的心”？
这是因为，萧亦辰并没有在说口是心非的便宜话。
在他眼里，力量是可以锻炼积累的。
而对于内心的修养，他反倒没有自信，只能寄望于上天了。
轻轻地搔了下耳垂，他又道：“说实话，我也不觉得，某人因为环境改变而改变想法有什么不对。说幼稚也好，说可笑也罢，人——不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么？一边不断地犯错，一边不断地修正，渐趋成熟，渐臻完满。谁敢保证，他从降生之日起从未变过？”
生理上的改变自不待言，就心理来说——谁一出生，就能拥有经过长年岁月洗礼的睿智与豁达，而又不需附带一副苍颜白发？
“也许，我的想法过于天真。但，正是因为这样的幼稚，这样的不成熟，才会有无限的发展空间。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能一直保持某个程度的无知和幼稚——因为一旦成熟，接下来只会走向衰退与腐败。”
他抬头，向为他端来热汤的侍者笑了一下：“谢谢。”
鲜美的“三文鱼周打汤”，以中空的面包盛放，不但造型特别，也让汤更为香口。
萧亦辰持起汤匙——唔，满好喝的。
餐桌上一时无言，大部分人都在思考。
只有萧亦辰能津津有味的品尝大厨的精心之作——因为话一出口，就能忘了五成以上的本事，也只有萧亦辰才有。
蔡家和忽然开口，吓了大家一跳——“学弟，你去过法国吗？”
萧亦辰点头：“在那里上过学。不过，我对法国料理的认识，则是来自打工。”
和焦允仁对视了一眼，高阳略带惊讶地问：“有这么好康的打工？是什么？”
萧亦辰笑道：“也是我幸运吧。我们家有亲戚，在法国一家旅游电台工作。当时正好想做一个节目。知道那本被喻为‘食客圣经’的《法国美食指南》吗？就是根据它来评定法国餐厅星级的。而那个节目，就是以为《法国美食指南》蓝本，游遍法国——从皇家宫廷宴席，到乡村风味美食，统统都过一遍。我也就跟着节目组，吃遍了法国大大小小，所有的特色餐厅。”
“难怪你能深知法国菜的精髓。那，”高阳不解，“你为什么说吃法国菜是浪费呢？”
“……”萧亦辰抬眸，“因为我认为——食物应该单纯地被用来吃。”
“但在这里，食物更多的是身份体现，是财富象征，是所谓的小资情调。”韦秀树低声道，深邃的黑眸里映着擦得晶亮的银制餐具，“确实有点复杂呢。”
萧亦辰没说话。
其实他也没想太多，只不过觉得既然来了中国，就该把握机会，好好尝尝中式的美食才是。
但是，萧亦辰没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因为秀树学长说话时，一瞬间流露出的忧郁神情。
那深深的疲惫和淡淡的迷惑，让人心不由得为之撼动。
那就是所谓的成长么——青春期必须经历的不安与痛楚，生命中不失残酷的美丽蜕变？
“……别说这个了，”孟天骄道，“你们记得吗？高一年级的那个男生，外号叫‘作家’的那个？”
丁行孝开口：“开学时写申请表要求进黑翼的那个？长得高高瘦瘦的，说自己很会写文章，看上去很傲的男生？”
“对，就是他。”
孟天骄伸手，要侍者为自己添酒：“听说他们那帮人出了本杂志之类的东西，把傲阳校报惹怒了。这事闹到了学生会，校报要求严查他们。”
蒋华笑道：“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能‘气死校报’的‘傲阳风云榜’可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啊……”
余下的用餐时间，气氛总算勉强称得上轻松愉悦。
萧亦辰很高兴的吃完了两道大菜——菠菜奶酪焗生蚝和法式勃艮第红酒炖牛肉配意大利宽面。
酒水也很好，完美无瑕。
吃过配着贵腐甜酒的蓝霉奶酪和两份软滑流沙朱古力蛋糕，他心满意足地呷了口餐厅特制的咖啡：“唔，食物——果真是人生中最不可思议的存在啊，它居然可以使人感觉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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