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松的淡棕色头发，银白色的眼睫毛，银紫色的唇膏，一身乱七八糟的打扮。看着自己面前的女生，男孩不由得再次确认道：“你——真的是张教授介绍来的？”
女生夸张地“啧”了一声，“叶知秋，叶大少爷，你烦不烦啊？”她扔下手中的皮包，扭头看到男生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好啦好啦，算我怕了你。是赵姐介绍我来的啦，她这两天生理期，开不了工啦！”
原来是这样。叶知秋点了点头，拿过桌子上的信封，自里面抽出一张钞票，“谢谢，你可以走了。”
女生的目光自钞票移至男生白皙俊俏的面孔，撇了下嘴，“干嘛？不愿意用我？”扯动嘴角，她笑得玩世不恭，“我该向你道谢吗？大少爷？小费——给这么多？”
叶知秋低头轻笑。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打扮得不伦不类的前卫，叫着沧桑矫情的花名，连语气也是幼稚的叛逆与故作成熟。
他抬头，刚想说话，却发现什么东西飞快的自她白色睫毛下的眸子里一闪而过。
乌黑的瞳仁，带着挑衅——他并不觉得意外。
令人玩味的，是和挑衅同时存在的一抹……深沉的，茫然的渴望。
她——在渴望什么？
她似乎发觉了他的窥探，眼神一变，换成戏谑，“怎么，叶少爷，我说错了吗？”
就为这令人好奇的渴望……叶知秋微笑着开口：“好吧，夜小姐，请你留下来，我——雇佣你。”
夜未央走出浴室，直接走上铺着厚毛毯的木台。轻轻一扯，身上围的白色浴巾顺势滑落，一直滑到了地板上。
她是个条件优秀的模特，拥有一具极为美好的少女身躯。
浅浅发色下一张洗尽铅华的雪白面孔，出乎意料的清新可人，仿如一只沾满了露水的青苹果；纤细的脖颈，柔弱的肩膀，骨感十足的肩胛；圆润隆起的胸部，流畅的腰间曲线，平滑的小腹随呼吸微微起伏；如柳叶般直直的细长双腿。她的指尖和趾尖因温热的水气润泽，羞涩的粉嫩着。叶知秋看着她的背——在那洁白的肌肤上，纹了一朵……代表了圣洁的百合花。
她赤裸地站在那里，眼里有紧张和不安。虽竭力掩饰，动作仍显僵硬。
这一切都在告诉他——她，是个新手。在裸体模特这一行。
但叶知秋未发一言，他只是静静的坐在离她三米外的画架前，开始在画布上涂抹起来。
偌大的房间里，或许，只有泻下的灯光和一动不动的紧闭窗帘可以证明，那美丽的雕像是有生命的。
他——在等待。
当画布上的少女已有了雏型，最终是女孩先开了口，“……你真的一点也不好奇吗？”
叶知秋专注的目光从画布挪到她的脸上，“好奇——什么？”
“……我。”她咬了下唇，小声说。
他停笔，看她想倾诉的眸子，“……好，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没有意义的存在，对他们而言，我算什么？”
她握着温暖的咖啡杯，缩紧了白色浴袍下的肩膀，“是的，非常可笑恶俗的情节。但是，你又不得不承认——堕落，是想象力匮乏的连续剧编剧，为那些不和睦家庭里的小孩，指出的一条明确道路。堕落吧……堕落吧……谁叫你的父母在打架呢？我的那些所谓的‘堕落’表现，在周围所有人的眼中，都是天经地义的。他们用那种……像是在看一条被抛弃的小狗的眼神，看着我，用怜悯的语气对我说，没关系，你应该被原谅……谁叫你的家庭不和睦呢？所有人都会允许——甚至更讽刺地说，所有人都在潜意识里期待我堕落得更深一点……不过……可惜的是……”她轻轻的笑了，“连我的放纵，我的父母也不屑一顾。”
她的身体越缩越紧，柔弱得令人心痛。
“爸爸……整夜整夜的不回家；妈妈……也几乎看不见身影了。家……连旅馆也算不上……下雨的时候，那么黑，那么冷……没有人，没有人……家里永远也没有人！”她美丽的黑眸里出现晶莹的水意，“客厅永远是空的，卧室永远是空的，房间永远是空的……一点爱，我想要的……只是一点爱而已……如果一个人在世界上无法代表另一个人，哪怕只是一个人的关心与疼爱——你说，她还有存在的必要吗？你说呀，难道……难道我错了吗？！”
最后一句，女孩近乎歇斯底里。
痛苦，委屈，恐惧，寂寞，可望而不可及的温暖……一切的一切，排山倒海而来，压得那样柔弱的她……直到崩溃的边缘。
她猛的低下了头，倔强地掩饰着自己的泪水。
此刻，一直静静聆听的男孩伸出手，将那个因绝望而绝美的女孩拥入怀里。
他的动作是如此温柔，带着深深的怜惜；他的动作又是那样的坚定，显出一种宣誓的意味。
她怔愣了一下，终于伏在男孩肩头放声大哭。
哪怕只是偷来的……偷来的温暖……片刻……片刻就好……让我依偎在你温柔的胸膛，让我倾听你有力的心跳，让我能像个孩子般的痛哭出声，让我感觉不到害怕和不安……
毕竟，从远古猿类对火的崇拜开始，人，就是以贪求爱和温暖为生的动物。
待她逐渐平静下来，他递过一条雪白的湿毛巾。
她接过，羞红了脸，“对不起……我……似乎太激动了……”她擦干净了自己的面孔，“谢谢，谢谢你……耐心地听我说了那么多……呃，伤心的事情。”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将来？
这字眼……听上去是无比的陌生。
她目光迷惘，“我……会有吗？”
“……如果你愿意，把你的未来交给我吧，让我来照顾你，一辈子，好吗？”
她缓缓抬头，看向那个英俊的男孩。
一双温柔的黑眸，诚实而热情；一句温柔的承诺，内敛而自信。
不，不对，不是男孩。
他的眼神，语气，表情……都在表明——他，是个男人。
一个有担当，够自信的男人。成熟得让人确信，他绝对会做到每一句出口的承诺。
没有迟疑，她在刹那间决定了今生的依靠。冲入他的怀里，与他紧紧相拥，泪水再次决堤，不同的是，这次的泪水，是甜甜的幸福滋味……
“你——希望有人对你这么说吧？”
叶知秋轻轻的推开了女孩，冷冷的说道。
这一次，她真的愣住了，“你……”
“真是抱歉了，”叶知秋面无表情的道，“我既无能力，也无意愿背负你的人生。”
“背负？不!我……只是……”
“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贡献与付出，把自己的快乐寄望于他人的疼爱和怜惜，这——不是别人的负担？”叶知秋耸肩，“或者，我换个说法吧：夜小姐，你拥有很棒的本钱，会有很多男人愿意为你投资。但那个人，不会是我。我虽然——也确实是个正直诚实的商人：在交易中，会保证公平的付出，并要求合理的回报。可惜的是，你的筹码，并不适合我：你，选错人了。”
“你以为——我是什么？妓女？还是乞丐？”
夜未央的眼神变得冰冷，一阵受辱的愤怒涌上心头，“叶大少爷，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是赵姐说你是这几个来美院请私人模特的有钱人中最有道德观念的一个，我才好奇地来看看所谓‘有钱又有品的公子哥’究竟是什么样子。结果还真让人失望，看来上流社会除了出只长着下半身的花花公子，只剩下你这样自以为是的混蛋。除了长相家世，你还有什么让你自视高人一头？哦，我想起来了，你觉得你比那些见了女人就往床上扑的衣冠禽兽强吧，叶知秋？”她冷冷一笑，“我告诉你，在我眼里，你还不如那些人。起码他们的行为反映了他们心里的真实欲望，不像你这个假道学的伪君子，其实自恋到家的斯文败类！”
女孩一口气说完一长串话，气得呼哧呼哧的。她愤怒地直视着眼前的男孩，根本不担心他会恼羞成怒的对自己施以暴力。
虽然嘴上死也不会承认，但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对一个像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女孩来说，这种在思想上傲慢凌人的混蛋，总比那种以体力凌辱女人的变态好得多。特别是对叶知秋这种有钱人而言，能像他这样有节操的，还……真是少见。
见多了恃仗有钱，就视女人为玩物的男人。其中，不乏以暴力逼迫女人就范后甩一笔钱，拎起裤子就走的禽兽。
她笃定——他不是那种人，所以，她敢。不管是在他面前贬斥他，或是——赤裸自己纯洁的身体。
叶知秋略感惊讶地抬头，重新打量那个漂亮的女孩。
酡红的双颊，晶亮的眸子——楚楚可怜的百合少女，变成了一朵带刺儿的红玫瑰。
但不可否认，此刻活力四射的她，浑身散发出强烈而又独特的吸引力。那更为光彩夺目的美丽，几乎能灼伤人的眼睛。
他竟然——笑了？
夜未央吓了一跳，他……气到疯了吗？
女孩小心看着他的表情，刚想开口说什么，男孩先出声了。
“夜小姐，我想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没有生气，叶知秋的笑意温雅如水。
本以为刚刚的几句话已清楚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但看来……她还是误会了。
其实，他并没有义务对陌生的女孩解释自己的思想与观念。原本，也没这个意愿。但是，以现在来看，这个名为“夜未央”的女孩，有资格，值得让自己花上一番唇舌与时间。
“我所谓的本钱，确实是指你美丽的容貌和身体。不管你承不承认，你——是位美女。”他看到女孩不自觉地嘴角上翘，知道她虽然仍在气头上，但情绪已比较稳定了，于是说下去，“而且，还有分明的个性，与伶俐的口才。”他没提她骂他的语句，只是单纯的称赞，“但是，”他语锋一转，变为沉静，一如他的表情，与目光，“我所谓的投资，并不是金钱。或者说，不只是金钱，而是男人的保护，爱情，承诺，婚姻，当然包括他的关怀，怜惜，温柔，呵护，他的相貌，家世，地位，以及他的财产。这些——”他直视的目光带着严厉的审视意味，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躲避，“不正是你一开始来这里的目的？”
轻柔的语气。说出的话，却尖锐得让人心慌。
“不！不对！我——我只是……”夜未央隐隐觉得，他说的话，和自己的想法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的好口才，仿佛凭空消失了。
只听得他又说道：“世人给‘爱情’披上了太多神圣的面纱，我扯掉它的伪装，你就不认得它了？没错，我所说的就是我的认识中，‘爱情’的本质。爱情，不过是男人与女人，哦不，”他轻笑道，“或者，还有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之间的——一场交易。有人贪求美貌，有人追逐权力，有人渴望金钱，更多的平凡人，只希冀能拥有相濡以沫的生活。但不管如何，只要这场交易——爱情成立了，双方都会各取所需，绝对的公平合理。你没有做错，你有这个本钱让你以其为资本得到一切，只是你，找错了投资方。”
他的目光中没有讽刺或鄙视，只有一片平和，“有人以能力征服世界，成为王者，自然有人，用爱去征服王者。两种战争，斗智斗勇斗力，没什么不同。想让人来爱你，太容易了，你大可不必用堕落来惩罚父母。那样——得不偿失。你知道吗？”他声音低柔，“不化妆，你显得更漂亮。”
她低头，细细咀嚼他说的话。
真是商人，世人争相称颂的爱情，在他口中，竟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
或许，他说的没错……但是……自己的目的——她看向他——真的只是……随便一个什么人的爱和付出吗？
“我……只是……想要一点……能够支撑我生命的……温暖……”她喃喃地道。
“对商人而言，从他人那里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很平常，方式更多不胜数，但是……”少年轻轻托起女孩光洁的下巴，望向那双美丽的眸子——没有了自怜的泪光，晶莹的瞳仁中闪着不解和生气勃勃，看上去……更为出色，“我们，不做亏本的生意。”
他推开了她，轻柔地，不带一点力道，“别再来这里替人做蹩脚的裸体摸特了，未央小姐，如果你还抱着那种想法的话。你想要的东西，我没办法给你。”
她够优秀，优秀到——让他心动。
但是，也止于心动而已。
“你不适合做这个，”他一语双关地说，“虽然你——很美丽。”
她眸子里映着他的笑。慧黠如她，自然听得出少年对自己用“她”这个“人”的高昂代价，来获取男人的关怀照顾一事的不以为然。
是欣赏——所以，他为她不值；是怜惜——所以，他给她警告。
还有——他对她的拒绝。
精明冷漠的商人皮相下，一颗正直而温柔的心。
她蓦地笑了。
“你是个奸商，叶知秋。”她鄙薄地看着他，“你以为你装着不在意我骂你的事，再说这么一堆假惺惺的话，我就会感激你吗？”她笑得讥诮，“别做梦了，像我这样既聪明漂亮，家里又有钱的女孩怎么会上你这种小儿科的当？！”
鼻音好重。嗯，肯定是冷气的原因。
“市侩的商人，满脑子生意经的男人，会说几句不花钱的瞎话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会上你们这些臭男人的当呢。”
怎么有水从面颊滑过？真是的，什么烂屋顶，漏水了啦！
“你以为我害怕寂寞吗？告诉你，我才不会因为寂寞就随便找个男人把自己卖了呢。你以为我爱上你了吗？别傻了，我只是逗逗你罢了！”
怎么会有这种既窝心又酸涩的熟悉感觉？竟然好像是……以前被暗恋的学长怜惜对待的时候。明明是知道的——学长他……只把自己当妹妹啊！
“没人爱我，我也会自己好好爱自己，你别想……你别想我会因为你拒绝我，就伤心……就哭……我……才不会呢……”
怎么会心痛呢？怎么会比学长拒绝的那一刻还要痛呢？她明明……才刚认识他呀？！
“是你傻……居然不要我这么好的女孩……你才要后悔……我……不伤心……我为什么要伤心……”
难道是因为……此刻少年提供的，没有缠绵意味的温暖拥抱？
还是因为此刻，男孩那双不带眷恋感觉的清澈双眸？
他……怎么能这样……这样的温柔，这样的残忍，这样的……让一颗芳心就此沦陷……直到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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