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七的样子，一双倨傲的灰绿色眼睛。径直走至萧亦辰身边，弯腰用法语问候了一句，然后就拿出了一本比中文菜单整整要大上一圈的烫金法文菜单。
萧亦辰接过，随口以法语问了几个问题，就见侍者那本来直得好似僵硬的脊椎越来越软，弯屈幅度越来越大，面上表情越来越谦恭。他接过萧亦辰递回的菜单，重又鞠了一躬，扭头走了出去。
蒋华啧啧称奇：“你和他说了什么？竟让他态度变了那么多。”
丁行孝语气僵得像那外国侍者刚开始时的脊梁，“那个人是这里的领班，向来只招待外国人。”
“是吗？”萧亦辰耸肩，“我只是请他去问问大厨，可不可以试菜而矣。”
话音刚落，外国领班已带着另一个人走了回来。这人看上去和领班同级，年龄也差不多，同样的灰绿色眼睛。领班先和萧亦辰说了句什么，然后就退到了一边，由后来的那人上前与他交谈。那人手里拿着一本封面印着酒瓶的簿子，想来是酒水簿。
焦允仁和高阳小声说了几句，坐位离戴叔伦比较近的高阳开口道：“叔伦，你带够钱了没？”
戴叔伦看了和斟酒师说话的萧亦辰一眼，“什么意思？”
“意思是，”高阳也瞅了萧亦辰一眼，“你估计错误了：这位学弟，可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男生。你啊，这次遇上高手了。”
戴叔伦皱眉，“哦？”
“皇家试菜菜单……波尔多的拉斐酒庄……”焦允仁低吟，“我的法语，只听清这两句。”
“这两句就很值钱了——”高阳道，“他刚才说‘Roquefort’……是蓝霉奶酪，配伊甘酒庄的贵腐甜酒……真是有品味的搭配。当然，价格也是。”
一直沉默的蔡家和开口：“真的？不会吧？”
“他点的不是一两瓶马爹利或轩尼诗。”焦允仁冷笑，“典型的暴发户式做法，不求最好，只要最贵。”
蔡家和轻声道：“你确定？”
从不多话的人突然改了性子。
高阳迟疑：“你是说——”
“你们看那斟酒师的神情，”蔡家和慢慢地道，“假如他只是看价格挑酒水，那人会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吗？这里的服务生水准都没那么低，何况是首席斟酒师？”
戴叔伦食指和中指贴着自己形状优美的唇，目光落向餐桌的另一头。
顶级年份，顶级酒庄，顶级葡萄酒，还要与菜色搭配到如此完美……这确实不是一般只会烧钱的暴发户能做出来的事情——
“我懂了。”
此刻戴叔伦笑得略显勉强，像是只剩下惯性在那里支撑着苍白的笑容，“这次是我失算，你们帮我挡一下，我出去打个电话。”
他优雅地起身，在开胃酒没拿来之前走了出去。
“怎么……”高阳恍然，“萧亦辰是——”
“故意的。”蔡家和替他说完。
凭着自己对葡萄酒的了解，故意专门点最贵的酒水，狠狠坑了叔伦一笔。他们的好友却无话可说，因为是他先小看了人家，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放话要请客的。
和这边的诡谲气氛不同，餐桌另一边的空气要清新愉快得多。萧亦辰最后一个点完了菜和酒水，正在说以前和朋友吃法国菜的经历，韦秀树，蒋华等人饶有兴致地听着。
“……可他偏要自己点菜，说自助旅游了半天，结果居然连菜都不会点，实在太丢人了。我告诉他，这道头盘不太适合他，那菜不是所有人都吃得的。他不信，说我蒙他，坚持非要他点的那道。”
孟天骄笑道：“由此可见你已经把人家骗苦了，信任危机呀。”
萧亦辰委屈：“我做人一向很成功，明明是他多疑嘛。”
“后来呢？”韦秀树问，“那菜上了吗？”
“上了。”萧亦辰点头，“一上他就后悔了。”
“究竟是什么菜？”蒋华好奇。
“是一堆切得很细的牛肉丝，上面打了一个生鸡蛋。”萧亦辰幸灾乐祸地笑道，“服务生尽责地替他把肉丝，生蛋，和一堆作料拌在一起，微笑着对他说，‘先生，您可以吃了。’”
听到这里，一桌的学长，除了蒋华和在外面的戴叔伦，都笑出了声。
连焦允仁学长那酷酷的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萧亦辰微笑：“怎么？”
蒋华面无表情：“别理他们。”
孟天骄忍俊：“秀树，你还记得蒋华……对着那堆红红的生肉丝时……脸上那种表情吗？”
韦秀树咳了一下，“难忘的回忆。看来，我们都有一位固执的朋友。”他看向萧亦辰，“后来呢，你的那位朋友是怎么应付的？当时蒋华差点要求以‘害怕疯牛病’为借口换一道菜——但据高阳说，在法国餐馆里说人家的食材有问题，简直是和质疑大厨的手艺一样不可饶恕的失礼举动。最后还是允仁帮蒋华把那道菜吃了。”
萧亦辰笑道，“和学长一样，我的那位聪明朋友瞪着他眼前的盘子，声明他没有吃中国生饺子馅的嗜好，而且他怎么着也不想摧残自己脆弱的胃袋。偏偏那家餐馆又是一向以大厨的自尊而闻名的，根本不容许客人一口不吃菜色就撤盘。”
“而且，你也不想展现伟大的情操帮他吃掉，是不是？”戴叔伦走了进来，面带微笑。
“基本上，我是不同情那些自作自受的人。”萧亦辰点了点头，望着戴叔伦学长那张俊俏的面孔，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然后呢，”高阳道，“你们怎么收的场？”
“靠我的绝顶智慧和无敌笑脸喽。”萧亦辰笑道，带着天真的狡黠，和得意的稚气，“我请来大厨，煞有介事地对他说，‘您做的料理果真是美妙绝伦，但您是否尝过神秘隽永的中式料理呢？’作为一位法国厨师，他对异国料理的好奇大过了排斥，很坦率地说他并不讨厌中国菜，只是苦于中国城里的餐厅似乎都不正宗。我就对他说，我对中餐倒是有一点小小的心得。他自然很感兴趣，于是破例答应我用他做的头盘变个魔术。”
“魔术？”孟天骄挑了挑眉。
“只能这么说。”高阳道，“正统法式餐厅，根本不会允许这样对厨师做出的菜进行‘再加工’——会被认为是对大厨的侮辱。”
“是啊，我当时也松了一口气。”萧亦辰笑，“我挑了些合适的香料，菜蔬之类的东西，加进那堆生肉丝；又请人给揉了一块面团，把那堆馅料包了进去。用新鲜的清汤把那个超级‘大饺子’煮熟，捞出来，用刀切开，哗，香味四溢。”
他回忆道：“当时，餐厅里所有的人都被那阵香气吸引住了，争相问着到底是什么味道。”
“……真厉害，”孟天骄道，“这招够绝。”
焦允仁冷道：“但很胡闹。”
“会吗？”萧亦辰道，“到现在为止，我一直觉得那饺子是我这辈子包得最好的一个。”
此刻，几个男侍者端着作为开胃酒的香槟回来了。
很快，那金黄明亮的酒液，就在清澈的酒杯中芬芳四溢。
蒋华执起酒杯，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道：“我到现在为止，还很不喜欢在那家餐馆里吃饭——也许，潜意识里我在逃避那件丢人的事，想想都觉得尴尬。”
“尴尬吗？”萧亦辰的声音中透着些微的不理解，“为什么？”
蒋华眨了眨眼，“如果你因为无知闹了笑话，还好意思跑去再三回味吗？”
“因为年青，才会无知；因为无知，才会犯错；因为犯错，才会成长呀！”
萧亦辰理所当然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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