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早就有人来学校？”
本以为自己是第一的人挑高了一边眉毛，伸手，推开高一五班的大门。
萧亦辰永远也忘不了与叶知秋的初次见面。
空空荡荡的大教室中，只有一个男孩静静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黑色的制服没系扣子，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衬衫，白得耀眼。
一个近乎透明的俊秀少年，沐浴在淡淡的金光中，仿佛……不小心坠入尘世的无翼天使。当少年凝视的时候，有无数优雅华丽的深黑色花朵，在他眼中缓慢的绽放旋转，一圈又一圈，直到连成一片夜空般的深邃与冰冷，将他看着的人彻彻底底地冻慑。然而，少年是在笑的——柔和的唇部线条点缀在那张完美的面孔上，使本应冰冷的气息，蒙上了一层名为“温柔”的白纱。
“……萧亦辰？”
萧亦辰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径直走向少年旁边的座位，他开口：“叶知秋，久仰了，高一五班的大名人。”
“名人？”叶知秋笑了，“这——又怎么说呢？”
“神龙见首不见尾嘛。”萧亦辰把课本收拾整齐，抬头，直直望入叶知秋的双眼。
是玩味，也是好奇。
又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物。他几乎能闻到这少年身上冰的味道，可偏偏他的笑又是春风化雨般的温柔和煦。冷和暖，在他身上突兀而互补，矛盾地调和，不可思议又名正言顺——奇异的少年。
他又道：“除了期末考试，同学们说你什么都敢跷掉。”
叶知秋看他，笑道：“那——可不一定。”
唔……狂妄的家伙呢。萧亦辰挑高了眉毛。
萧亦辰明白，他自己绝对算不上什么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但有过顽劣经历的他也确定，叶知秋——也和老实听话的乖宝宝扯不上什么关系。
看得出来，这少年是家境优越，家教良好的人，否则，不会有那种既斯文高贵，又不会让他人自惭形秽的气质。从他规矩的制服穿着就知道，他不会有什么桀骜不驯的行为——不以为然，或者，不屑。但是，他也绝不会是那种没有自己的思想，只会附和老师的书呆子。少年的叛逆，隐藏在规矩外表的下面。
萧亦辰太明白了——那是自己每次来到一个新地方，经常会使用的蛰伏期伪装。
一节课下来，萧亦辰就发觉，那个平日里罗哩吧嗦，又爱挖苦人的数学老头儿，好像……也不敢对叶知秋怎么样。
当然啦，这也许和叶知秋数学定义记得很好也有莫大关系，所以，当数学老师听了叶知秋回答的那条，拗口至极、又臭又长的概念后才破天荒的没有讽刺挖苦。要知道，拿人家的名子开涮是那老头最喜欢的啊。
就在前天，他还说班里一个叫“李海”的男生其实是一点“水”也没有的“海”，那男生也不过做错了一道题而已。
由此看来，叶知秋很用功吧。看不出他会是那种拼命学习的人。不过，那也不一定……
“喂，你——很喜欢数学？”
好奇心杀死猫。
萧亦辰实在忍不住了，趁下课碰了碰叶知秋的课桌。
叶知秋微微吃了一惊，看向萧亦辰，“一般。怎么了？”
平心而论，萧亦辰和叶知秋拥有不分仲伯的漂亮面孔。
同样是略带中性的气质，只是萧亦辰略显得稚气和任性，而叶知秋——则更为沉稳内敛。他平时的缺席是因为家族企业的关系。叶知秋的父亲对儿子实行精英教育，要他打小浸淫于商事之中，将来好继承家业。
“我也不觉得你会，连笔记都没有……”萧亦辰瞅着叶知秋干净的数学课本，口气酸酸地嘟囔。他承认——他是头脑简单的人，要他背过那条定义，真是能要了他的命。
不公平啊，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随随便便就能把令别人郁闷的事情做好。
没天理。
“你又不是好学生，那么聪明干嘛。”他有点丧气地说。
“你——欣赏努力用功的好学生？”
叶知秋扔下了手里的书。
由于平日和同学们接触不多，又早早地踏进了大人的世界，所以，叶知秋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和他一般大的男生，正是玩得疯的时候，所选伙伴也是以此为准。没人想浪费时间和精力，屈尊降贵地主动去和一个常常看不着的人经营友谊。再者说，其实，叶知秋也不认为对自己没用的人，有建立交情的必要。他的一双眼，无时不刻的冷漠评估着眼前——人，事，物……所有的一切。初次见面的人都会被他的外表吸引，却鲜少能在盯着他的双眼时，忽视那种寒冷的无形压力。然而，萧亦辰……大概因为他是同龄人里，第一个与自己对视，而并非先把目光挪开的一方吧，这让叶知秋觉得……这个男孩，不简单。
他对萧亦辰感到好奇。当然，只是一点点。
“欣赏？那是当然的吧。”萧亦辰认真地说。
开玩笑，没有佟晓夏这等每天认真完成作业的好学生，那么多繁琐至极的习题还不要了他的小命？说欣赏实在是太肤浅了，应该是感激涕零才对。
叶知秋这次讶异地挑了挑眉。
他很少有看走眼的时候。
萧亦辰……不像是把功课看得很重的人。在他眼里不时会乍现的亮光，不像是乖巧的标志——说挑衅比较像。
“下节课上什么？”
叶知秋只来得及说出“语文”两字上课铃就响了。
他心里堆着疑问，将注意力放在了抱着试卷走进教室的语文老师身上。
“这是你们上次的作文。”语文老师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姓白，名霜。人如其名，平日里总冷着一张脸，但其实为人相当风趣，是位热情公道的老师。
今天看来，白老师挺高兴的，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这次文题，是要同学们以自然为题，自由发挥。大家写的都还行，没有写跑题不及格的。不过——”白老师举起一张卷子，示意坐第一排的同学将余下的试卷发回同学手中，“这篇文章，写得特别清新隽永，我来读一下。”
是篇散文。主人公本想去赏梨花，却误了花期。失意之余，漫步梨林深处，竟幸运地遇到了一株迟开的梨花。欣喜之下，想拍照留念，却来了一阵清风，“……片刻间，粉蕊飘零，梨花冰清玉洁的心事，终被化为一段，一段缠绵悱恻的哀歌。”
萧亦辰没有作文卷，瞄了瞄叶知秋的：“咦，你写的也是花呀？”
此时同学们正议论纷纷，觉得这篇作文不知所云。白老师放下作文，“在这次你们模式化地感怀春悲秋凉，将过多的人为感情附会于自然景致之中，这篇文章反而出奇制胜。没有一句议论，或是抒发感慨，纯粹描写梨花的神韵，多美！”
一男生发言道：“肯定是个男生写的，谴词用句好像遇到的不是梨树，倒像是梦中情人！”
班里一阵哄笑，白老师也笑了：“谁说的？李强，这次你可错了。这是咱们班语文课代表江雨轩写的。”
江雨轩？萧亦辰想起来了，是那个英文很好的小个子女生嘛。
白老师将作文卷递给坐在第一排的江雨轩，“我觉得同学们应该多多开扩思路，不要总局限于传统的那些。一说梅花就是‘香自苦寒来’，一提秋天就是‘硕果累累’。这样吧，这节课剩下来的时间，你们先讨论，准备一下，然后以你们手里的作文为蓝本，上台来，咱们来个即席发挥，三分钟演讲你们修改过的作文。”
萧亦辰已很快浏览过一遍叶知秋的作文，将卷子还给他，“虽然不如江雨轩，也算差强人意了。”他瞅着叶知秋，道：“兰花，还真的有点像你呢。”
花？
作为一个男生，叶知秋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当面说成一朵花。面对如此的心直口快，他愕然一下，“为什么？”
“不屑于同流合污，志洁高远嘛。”萧亦辰随口说出他作文上的句子，“和你一样。”
是吗？叶知秋挑了挑眉，“那你呢？”
“嗯？”萧亦辰看他，想了想，“樱花。”
“喜欢樱花啊，为什么呢？”
白老师饶有兴趣地问。
萧亦辰，一星期前转入傲阳的男生，作业情况不错，课堂上也算活跃。他本来不用发言的，因为他并没有赶上这次的作文题。但他自告奋勇的第一个上了讲台。说实话，男孩子的文笔，一般都不及女生来得好，尤其是关于春花秋月的散文一类。五班男生文笔优秀的，都以敏锐犀利的视角观点见长。
“因为樱花和我很像呀。”
教室里，炸开了锅。
一个男生，竟毫不忌讳的说花和自己很像，真是出人意料又匪夷所思的开场白。
只有三个人，在周围的喧闹中保持着难能可贵的镇定。
坐在头排的江雨轩抬起头来，一双晶亮的黑眸闪过好奇；坐在中排的叶知秋不动声色，等着萧亦辰的下文；最后一排的周海童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
白老师脸色一沉，“安静点，让我们听萧亦辰说下去。”其实她也挺惊讶的，没想到他说出这么有震撼性的话。但不可否认，他引起了所有人空前的注意力。
萧亦辰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仿佛早就料到了会有如此反应。
他看着讲台下的人，开口道：“在我的故乡，种植了很多樱树。因着我们的传统，我们相信，樱花是美丽，富贵，神圣的象征。我们家里就有一片很大的樱园，种了八重樱，吉野樱……之类的许多许多樱树。每年四月，樱花绽放，只要一夜春风，就能吹亮无数朵的淡白粉红。”
他的一段话还没说完，班里就已变得极为安静了。他的声音很美，而且，显然他相当清楚该如何利用自己的优美音色俘获别人的注意。
“一朵雪白百合可谓纯美，一支血红玫瑰可谓妖艳。一朵单薄的樱花，却只是很小，很不起眼的存在。但当无数朵小小的单薄汇聚在一起，长满一树，长满一街，长满一片，转瞬之间，那无与伦比的美能夺去你的呼吸。”萧亦辰双眸闪亮，眼前仿佛面对的是故土的樱园,“那般壮丽的妩媚，那种恣意的恢宏，简直就像是一片片，一层层遮天蔽日的粉红祥云，美不胜收。”
江雨轩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右手掩上发烫的脸颊。
萧亦辰道：“其实以前我并不是很喜欢樱花，因为它的颜色太过甜腻，而那种甜腻又太过奢华。直到某一天，我看到了无数樱花对清风毫不留恋的追随——满园的青春绚烂，立时化作了一场梦的飨宴；点点娇嫩的花瓣，纷纷带着还鲜活的生命回归黑色大地。那一刻使我确信，这是一种多么骄傲的植物啊，它居然容不得半点的苟且。它根本不允许自己身上出现一丝一毫衰老的迹象，干脆就在最美丽辉煌的时刻死去，用死亡来成就它的完美。足够率性，足够任性，足够让我喜欢——这，就是樱花。”他淡淡一笑，“我说完了。”
沉默，然后，第一声掌声响起，带动了一片的热烈——
与江雨轩的空灵唯美不同，萧亦辰的语言里带着男生独有的清朗和大气。不能否认他的措辞也很优美，很华丽，但就是和女孩子的婉约文笔不一样——更有力量，让人不由自主被牢牢地吸引。
他有当演讲家的本钱，口才，外表，台风，表演，感染力，煽动性……叶知秋心里暗想。还有，他还很叛逆。果然没看走眼。在老师刚提醒完不要将过多人为感情附会与自然之后，他就敢立刻上台发表这么一篇将植物拟人化的演讲。这男孩——狂妄至极！
是的，如他所言，樱花和他很像，够任性，够自信，够骄傲。
也够格闪亮夺目。看吧，连白老师也在鼓掌，她是没发现他的“反其道而行之”，单纯为他的演讲喝彩？还是，干脆彻底承认了他的文采更高一筹呢？不重要，萧亦辰的才华，早在他站在讲台上的一刻不容置疑。
下课了，二十分钟的大课间。
萧亦辰伸了个懒腰，走出教室去准备透口气。
五班的教室外，是一个很大的阳台，靠墙角处则摆了一溜水灵灵的绿色植物，照顾得很好。不少学生在擦得晶亮的不锈钢扶手边惬意交谈——头上正好是一片浓浓的荫凉。
有风吹过，萧亦辰闭上双眼，感受炎炎夏日中难得的温柔。
睁开眼，不期然一抹挺直的背影闯入眼角，他眼珠一转，几步蹿过去，大叫一声，“啊！”
周海童吓得腿颤了一下。
天天课间上阳台透气，从没人打扰过的安宁被破坏了。
萧亦辰一脸坏笑，“看什么哪？那么出神？”说完就在他身边东张西望。周海童抑制住了把他从阳台丢下去的欲望，冷淡地道：“没什么。”
“骗人。”萧亦辰吃定他不会把自己丢下去，“承认吧，你在看那个女生呢，对不对？”
真的，楼下走过一个穿白色衬衣，蓝格子短裙的女孩。
直直的垂肩长发，大大的杏眼。那女孩微微一笑，竟有青山绿水般的秀美扑面而来。
“你看，她在对你笑耶。”
周海童冷冷横过一眼，没搭理他，扭头回教室去了。
萧亦辰摇头叹息，真是个别扭的小鬼啊。如斯不擅于搞人际关系，对五班，或是篮球队来说都是令人头痛的人物吧。唉，真是……
“那女生——不是高一一班的杜未央？”李强从另一边探过头来，他是住宿生，知道许多关于学校的小道消息，而且乐于让别人也知道，“喜欢她的人可多了。”
“看就知道啦，长得那么靓。”
“如果只是漂亮，她不会吸引那么多人的目光，”李强中肯的道，“你知道吗？这个女孩相当有个性哦…”
就在李强滔滔不绝介绍杜未央的时候，叶知秋从旁走过。出于好奇，他向阳台外瞄了一眼。
惊鸿一瞥，他认出了那个女孩，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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