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自半空中坠下，“咚”一声巨响砸瘫了方才他拍的那张桌子，激起尘埃一片。
“奇怪，我说你上得了楼便将美人送给你，你未曾上楼却拍那桌子做甚？未曾听懂么？”纳兰熏看也不看王二一眼，轻声道，“畜生果然是畜生。”
偌大寻芳馆鸦雀无声，那台上美人儿一笑，抱了琴绕过王二轻轻巧巧往楼上来。鸨妈妈目瞪口呆望着那窗，又是“啪”一声，一叠银票拍到她脸上，窗子应声而关。与此同时那美人儿也到了门口，看也不看台下的人群一眼，兀自推开门走了进去。
纳兰熏抬眼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女子一言不发。
那女子倒也识趣，先盈盈行了一礼：“奴家柳如玫，这厢先谢过公子相助。”
“坐。”纳兰熏又拿了只酒杯，自倒了杯薄酒，见那女子也不忸怩作态，落落大方坐下，将手中琴小心翼翼放在一边，也倒了杯酒，不由道，“你也会喝酒？”
柳如玫一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半撑了头笑道：“公子可知，要做这寻芳馆的花魁娘子需得会多少东西？不说这入口甘甜回味悠长的上等美酒，便说那入口辛辣五文一坛的劣酒，口感醇厚后劲十足的烈酒我都喝过不少。这楼中即便是个扫地丫鬟都是海量，不然遇上些千杯不醉的金主，自个儿先倒了，还怎么服侍？”
纳兰熏眯了眯眼，这女子倒有几分意思：“今日那曲子你弹得不错，这等琴技为何委身在这种地方？”
“公子可知，父母之命不可违。”柳如玫淡然道，“奴家父亲病逝，继母为保全本家将我卖到此地，与那鸨妈妈签了生死契。”
“即如此。”纳兰熏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起身理了理袍子，“你可愿随我离开？”
“公子莫要开玩笑。”柳如玫摇摇头，“方才奴家在楼下看得真切，公子并非是来此地寻欢作乐，救奴家也不过是随手之举，况且公子身份特殊，若与奴家同行多有不便。”
“你知道？”纳兰熏挑眉，他此番南巡为的便是考察朝廷命官以及查探各地民情，是以除了亲信之人随行侍卫不出五人知晓当今圣上已不在王都。而柳如玫不过区区一个穷乡僻壤的青楼女子又怎会知道？若是随行之人中出了细作，纳兰熏抬眼看了柳如玫一眼，他有把握瞬息之间取她性命。
“奴家不知。不过奴家在这聊城住了十几年，公子是不是聊城人还是看得出来的。更况且公子贵气逼人，绝不是此地穷乡僻壤养得出来的。而但凡世家公子出行，带个青楼女子总是不好，于公子清誉也有损。”
见她表情真挚说得头头是道，纳兰熏竟也一时无法分别她到底说得是真是假，无论如何，此女绝不能留在此地！
“其他的我不管，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离开此地？”
“奴家愿意。”
那个时候柳如玫还不知道，这一句话换得她半世荣宠，半世凄苦。
而今他以为她记忆全失，为她改名为柳陌漓。陌漓，他怎敢企盼她莫离？她颠沛流离半世为谁？她记忆全失是为谁？
“陛下，许太医，国师大人，新妃娘娘求见。”
“宣。”纳兰熏捏捏柳陌漓的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的椅上。
“臣叩见皇上。”外间行来两男一女，一白须白发，慈眉善目手提药箱；一眉目清朗，气度不凡仙风道骨；最后那女子眉眼如画神情倨傲，颇是无礼，面见圣上竟都不行礼。
一礼毕，许太医行到御前跪下，自箱中取出手枕为柳陌漓请脉。原御珩岳垂首站在一边，低眉顺眼不知在想什么。而新妃自进来后一双妙目就未离过她身上，那神情饶有兴趣地在她身上打转，仿佛是在看什么稀奇物什。
“启奏皇上。”片刻之后，许太医收回手，恭敬道，“贵妃娘娘福泽深厚，路上虽有些舟车劳顿但经多日调理已无大碍。只是早些年的顽疾情况仍是不容乐观，贵妃娘娘切记不可过度操劳，心绪亦不可起伏过大，每日需得按时煎药来服，否则于己身百害而无一利。”
“顽疾？”纳兰熏指尖一紧。
“是。”许太医点头，“燕尾榛。”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柳陌漓见原御珩岳及新妃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当下跪安：“陛下，臣妾喝药的时辰快到了，臣妾先行告退。”
“十四年后终于得尝所愿，如今你可满意了？”楚琴面露讥诮，转着手中茶杯，当日纳兰熏不顾朝臣反对力排众议立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为贵妃，赐烁叶别宫。
此事何止是在前朝，在后宫之中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轩然大波。然彼时众妃在观望，都想看那位福佑羽国的皇贵妃当如何应对时，凤羽宫却出人意料的平静。倒是有几个不知死的前去烁叶宫挑衅，未曾想前脚走后脚白绫鸩酒便送到了宫中。后宫中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然凤羽宫依旧十分平静，那位主子在宫中岿然不动，依旧晨昏定省，依旧每日熬汤遣人送往陛下处，仿若从不知这位从天而降的贵妃。
“说是满意其实也不尽然。”纳兰熏缓缓收回目光，声音嘶哑，“朕与她错过了十四年，这十四年中她经历了什么，朕不知；她受了多少苦，朕不知；朕只知道若不是当年朕疏忽大意也不会让她平白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是以今日，再怎么对她好也不过是朕欠她的。”
“真是感天动地催人泪下。”楚琴说罢起身就走，“我不过是来看看传说中的贵妃娘娘是何方神圣，今日一见，不过尔尔。”将将行出门时又轻飘飘道一句，“十四年前柳贵妃怀有身孕，却不知你要如何还她。”
纳兰熏脸色刹那苍白，楚琴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陛下。”见纳兰熏久久不会神，双眼紧闭额上沁出冷汗，原御珩岳上前一步温声道，“陛下？”
“国师，你看陌漓她可有何不妥？”纳兰熏睁开双眼，拂去汗水，他可不觉得东瑛今日只是来看看陌漓，毕竟若不是利之所向，她背后那位主子又怎会容许她贸然出现？
“回禀陛下，臣虽不问世事，但十四年前的那件事还是略有耳闻的。当日贵妃娘娘为一碗掺了燕尾榛的荷叶粥断送芳魂，其实不尽然。”
“此话怎讲？”纳兰熏不自觉坐直了身子，这燕尾榛一直都是他的心结。
“当日臣便觉得有古怪，今日一见娘娘本尊方知症结所在。”原御珩岳自怀中取出一只锦盒，“陛下请看，这便是燕尾榛。”
那白玉似的手掌中托着一只敞开的匣：朱紫香木为盒，赤黄明锦衬底，一只身不过寸长，体不过两色，腹下盘了两颗小珠的小虫蜷于其上。原御珩岳指尖一点，那小虫立时伸展开来，原来那腹下的并非小珠，而是极长的两条尾羽盘曲蜷蜷。说来也怪，那小虫本身不过黑白两色，那尾羽却红红绿绿颜色颇多煞是好看，尤其惹人注目的便是那尾羽末各坠小珠一颗，型如榛子。
“此虫名'离'，以春分头日为始，以夏末初秋孛兰雪山上的玉芝粉饲至秋分，一日不可断，再养于胭脂色压成的汁中，置于九熙雪窖，时至冬至，取出既为燕尾榛。”
原御珩岳声音温和语调平缓偏生纳兰熏听出一身冷汗：
“倾国有山，名孛兰，山高千丈不止，目不可及。山中有树名玉芝，莹其枝，玉其叶，三年一结果，花开半刻，结果三颗，半刻为限，一树一花开，一开一棵败。
武国有江名九熙，江水终年寒冷，触者皆伤，九熙雪窖乃是引了九熙江水入沐凝温泉池下地窖，长年重兵把守，非皇室之人不可入，乃是武国一等一的重地，却不知有何用途。
江湖有女名娉婷，武林人送外号”鬼医“是也，深居浅出，当年以一手毒术震慑江湖。尤令江湖女侠闻风丧胆的三味情毒便是出自她手：胭脂色、花容错、朱颜颤。花容错，恨嫁无门；朱颜颤，恨生为人；胭脂色，恨情错付负心人。臣也是早年游历江湖时听人所说，燕尾刀，木秦榛，何处不离人，何处不销魂。”
见纳兰熏木愣愣的，原御珩岳续道：“娘娘失忆一事，臣斗胆揣测，便是这燕尾榛所为。今日臣前来，便是向陛下辞行。”
“辞行？”纳兰熏呆楞半晌，“去何处？去多久？”
“臣想去一趟倾国孛兰山，武国九熙雪窖，再去江湖上寻一寻鬼医娉婷，看看可否有解救之法。”
“爱卿为何忽生此念？”纳兰熏蹙眉，原御珩岳乃是国师，身为人臣再加上性子清高，从来都是只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今次怎么对陌漓如此上心，甚至主动请缨？
“陛下，微臣此举，乃是为了陛下好。”原御珩岳垂手兑袖，眼帘半敛，看不见其中眸光湛湛，“臣明日便走，少则几月，最多一年，臣一定会回来。”
纳兰熏沉默半晌，终道：“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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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肿么这么勤奋（＾ω＾）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