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尔浑微愣,略一思忖,脸上就有了几分旁人不易察觉的喜气:“快宣!”
鹿鸣向安郡王请个双安,又对法保行礼,笑道:“国公爷叫咱家好找,有一庄关于国公爷的小事,我们爷叫奴才来给您传个话。”
那位爷少年成名,关于他的性子,法保多少总还是听说了些的。他既叫人来传话,就是拿捏定了能把小事化成大事。法保站起来向上拱拱手,笑道:“八殿下客气了。”然后俩人嘀咕了几句,法保一脸土色,火烧屁股一样逃之夭夭。
大家都一脸的莫名其妙,唯有玛尔浑摸着胡须,显得高深莫测。
讨命的走了,长安自然逃过一劫。
可她十分不幸,被安郡王关了禁闭。
长安开了一扇窗户,双手撑着下巴,趴在窗沿边往外瞧。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被阳光一照,折射出绚丽的光彩来。她望着远处的碧瓦飞檐发呆,那屋脊上的吻兽若隐若现,她便想起玛法来。那时候她很小,怕黑、怕风、怕雨、怕雷电,甚至怕人,只要玛法不在,她便终日惶惶然。可她从来不说怕,也不大主动粘玛法,小小的孩子就知道粘人的孩子招人烦这个道理。玛法是个有智慧的人,她不说,但他知道,所以极尽所能的抽时间陪她玩,教她读书写字,给她讲故事,有时候也弹琴、吹笛子给她听。
她不大想小时候的事,但奇怪的是她却常常梦到,午夜梦回时,便觉得快乐。玛法活着的时候,她那样快乐。玛法死了,她也还是快乐的,可那份快乐里终究少了点什么,这么多年,她终于知道,她少了根。
有一次,玛法去保定办差,他走的时候她就问他:玛法,您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他说:等银安殿的屋脊上落了雪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她等了又等,花开了,树叶落了,终于下了雪,银安殿上一片苍茫。她那样开心,那样开心,可玛法没有回来。她等了又等,等到月上中天,心里难过的要死,恨不得死掉算了,可还是不死心,所以偷偷爬上银安殿那仿佛高耸入云的屋脊。
她当时害怕,双手抱住仰面朝天的吻兽瑟瑟发抖。过了许久,她整个人都要冻僵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得得的马蹄声。一个人,一匹马,带着满身的尘霜,终于如约而至。
侍卫把她从屋脊上抱下去,她说:“玛法,银安殿上终于落了雪。”
他抱起她,哈哈大笑:“是啊,银安殿上落了雪,所以我就回来了。”
这么多年,银安殿上总是落满了雪,一次又一次,年年往复,可是那个总会哈哈大笑的老头子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夏凉端着一个描金彩绘的绿萼掐丝珐琅漆盘,上面置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纤纤玉手揭起锦帘,迎面一股冷风扑来,她打个寒颤,先是惊叫一声,关上窗户后不免又是一顿唠叨。因着长安的顽劣,常有出人意料之举,所以别人多多少少总是有些怕她的,可夏凉不怕,这么多使女里,也就她不怕长安。而且,老实说,长安心里反倒有些怵她。
长安闲来无事总结了一番,发觉她对付自己有两大绝招,一是唠叨,二是涕泪横流、视死如归。她比长安大四岁,据说是长安的额娘成悦格格留给她的侍女,反正长安打记事起她就一直跟在身边。长安会说的第一个词是跟她学的,当长安清清楚楚、清清爽爽的叫了一声“玛法”的时候,据说岳乐老泪纵横;长安人生的第一步也是由她扶着跨出去的,据说走路比的孩子都早,虽然走的歪歪扭扭,但岳乐还是欢喜,说:此子聪颖,异于常人,若为男子,必然不凡。
可惜她是个女孩子。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一预言的现实性,长安也确实异于常人,颇做了几件轰轰烈烈、极不寻常的事情,以致声名远扬。
夏凉摸着长安的额头,急的掉眼泪:“祖宗,这外伤还没好,您又开始发烧了!”一叠声的叫秋语去传大夫。她把长安塞进被窝,拿热毛巾贴在额头上给她降温,气势汹汹地数落她:“这样冷的天,你开窗户做什么?莫非脑袋抽筋了?大过节的,总是传大夫、熬药吊子,你以为好玩么?哪个人家这时候没点子忌讳?更何况这还是王府呢!都要嫁人的人了,还是这样任性胡闹、首尾不顾!”长安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她就抱着手臂骂:“现在知道难受了吧?你活该!大冷天的开窗户,还只穿件睡衣,脑袋被驴踢了!”
长安见她暴跳如雷,觉得十分好笑。试想,一个眉目如画,身姿婀娜,风情款款的美人儿,突然目呲欲裂,训人训的吐沫横飞,是不是蛮违和的?长安惹不起她,只好闭着眼睛装睡。
小时候,她对长安就颇为严厉,总喜欢管着她,督促她学这学那。大概是为了做个好榜样,她也读书,而且颇为刻苦,读的有模有样,能认很多字,也会背诗,算是婢女里的头一份。那时候,长安十分淘气,正是狗不理的年纪,常常惹得先生发怒,玛嬷不喜,但有玛法罩着,她很自得其乐。有一次琴艺考试,她只得了个平常的成绩,自己倒沾沾自喜,觉得没有成为垫底的那一个,实在是一大幸事。
那次夏凉没有像往常一样暴跳如雷的数落她,而是用一种稳重又深沉的语气对她说:“格格,你姓郭络罗,可这座王府它姓爱新觉罗。”
长安觉得这话深奥,觉的夏凉像个大人,渐渐的和额娘的形象重合,她想:如果额娘活着,她是不是就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讲话呢?那可真是无趣极了。长安只是懵懂的瞧着她,她把那张成绩单撕碎,说:“你要么就不做一件事,找各种理由不做它,抵死不做!要么你就做好它,做到最好,做到足够好!”她的眼睛里有刀一样的锐气划过,嘴角甚至带着凉薄的冷笑。
她就那样看着长安,直言不讳:“因为王府里有许多的小格格小阿哥,他们都是王爷嫡亲的骨肉至亲,比你更亲,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你要让他们觉得你特别,觉得你优秀,这样他们才能记得你,才能关注你,你才能生活的更快乐,更恣意!”
长安才五岁,并大懂得她的意思,可她的气势叫人信服。
数九寒天,只要到了规定的读书习字时间,她就一定要把她弄到书桌旁边去,否则哭闹寻死,决不罢休,那怕是多睡一刻钟她都不答应。长安觉得她像个巫婆,那些西洋传教士故事里的后娘一定就是她那个样子的。
她爱管着长安,衣食住行样样都要管,而且严厉。也不是没有讨厌过她,长安往她的被窝里放过蛇和蛤蟆、放过蜘蛛蟑螂,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把她的被子浇个透湿,乘她睡着的时候把她所有的衣服扔到河里去……
她看着柔弱,却实在不大像个女孩子。无论长安做的多过分,她从不生气,不怨恨,也不失望,而是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来回应长安的挑战。她把长安放进她被窝的蛇捉住,亲手做了一碗色香味俱全的蛇羹,亲自送到长安手上,并且喜滋滋的和长安分享美味。她也可以用一块布在一个时辰之内就变出一件简洁得体的新衣服。
后来长大了,长安有时候还是会烦她,嫌她啰嗦,可要是她哪天不唠叨几句,她反而觉得不踏实。所以对于夏凉这个女巫婆,长安真是无可奈何。
比如说她现在骂她脑袋抽筋,脑袋被驴踢,她只能受着,连回嘴的勇气都没有,否则只能惹来一顿臭骂。她是真的骂她,从小到大,也就只有她敢骂她,也只有她骂过她。
博尔敦常揶揄夏凉,说她是姑母大人委派的顾命大臣,就算是幼主,等闲也不能拿她如何。夏凉果然把自己当作顾命大臣,有恃无恐,视死如归。
春草请了大夫来,是早就熟识的顾先生,以前在太医院当差,因为性子太执拗,与同僚不和,仕途艰难。岳乐见他医术高明,性子有时候还蛮可爱,就恭恭敬敬的请他来王府,他是个极傲气的人,宁可沦落乡里也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再来王府受达官贵人的鸟气,岳乐就说:“本王给你一个庄子,你可以继续捣鼓你的草药。”他这才乐颠颠的搬了铺盖卷儿,从此常驻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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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侠长安说:诸位,收藏一个吧,不收的就叫你们爬着回去。只见她左手提起一瓶啤酒,用牙一磕,盖子已飞了出去。那架势,像个女侠中的酒鬼。大家怕不怕?怕的就收藏哈……
我晓得大家也是大侠,一点都不怕!
你们不收藏,我也无可奈何啊!只能泪流满面……